落日-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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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发誓,我会让汉人尝到‘胡虏’的滋味,我的刀,不想对着自己兄弟!”
咄?似乎自觉多话,很灿烂地又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便急急转身。他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一个小丫环正在怯生生的望着他。
咄?记得这是母亲陪嫁过来那个“菊娘”的女儿,叫作阿鬟的,是这里除了她母亲外唯一的汉人,很得母亲宠爱。
阿鬟屈膝行礼道:“娘娘请殿下到后面用膳。”
咄?皱眉道:“什么娘娘,娘娘的,改不了口了么?眼下是什么时候了,不去!”
阿鬟急道:“娘娘她好些年没见王子了,今儿准备了一天!”
咄?听得心下不由一酸,随即道:“二哥去么?”
阿鬟忙嘻道:“这些年来,二王子一直伏侍在娘娘左右,今儿是专请三王子!”
咄?还在犹豫,一群妇人已簇拥着母亲向这边走来。母亲的面上很有不悦之色,显然听见了他的话。只见安义公主已怒气冲冲地盯着他道:“你,连娘都信不过!”
咄?长叹了口气,忙上前扶住母亲,软语安慰道:“孩儿不敢,孩儿随娘亲前去便是。”安义公主这才长出了口气,任由咄?扶着,向后宫走去。一队咄?的亲兵随后跟着。
行至宫前,安义公主摔手道:“怎么?你还要带兵来吃饭?”
咄?一挥手,随行卫兵静静停在门外。他冲着霍里使了个眼色,霍里当下双手一推,士兵们兵分两队,团团守卫在后宫周围。
霍里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咄?手里,暗中叮嘱道:“殿下,酒下要沾唇,肉不要入口!”
咄?看了看冷颜站在一旁的母亲,猛一咬牙,没有接那柄匕首,便大踏步走了进去。
酒席果然很是丰盛,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咄?扶着母亲坐下,王后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咄?,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咄?低头不语,王后接道:“是为娘的生日,也是我进宫近四十年的日子,娘给你做了你喜欢的烤鱼和茯苓栗子糕,可你……你!”
她的脸开始抽动,浑浊的泪珠顺着衣褂滑落下去,继续叹道:“我来这鬼地方四十年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咄?,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咄?见母亲落泪,忙翻身跪下,摸着母亲的膝盖道:“娘,娘,孩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怀疑到娘身上,我只是防着苏察——”
王后勃然大怒,一把扫落了案上的食物,单手指着咄?道:“你还敢说!还敢说!今儿若不是我,你就杀了你亲哥哥了是不是?咄?,你好无情啊,你……连我一起杀了吧!”她缓缓站起,抓起一块糕点,悲凉道:“酒不沾唇,肉不入口,这便是我儿子来赴我的寿宴……好,你怕有毒是不是?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将糕点向口中递去。
咄?膝行几步,一把拿下,塞在口中,又不停抓起地上糕点,满满塞了一口,用力咀嚼。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母亲,颤声而含泪道:“娘……”
王后一把抱住儿子,大哭起来。
咄?全力咽下口中糕点,轻抚母亲的后背,道:“娘,是孩儿的错!你看,孩儿这不是吃了么?好吃!好吃!好吃!”
王后慈祥地微笑道:“以后莫再手足相残了,听娘的!”
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要二哥放过我——”
王后轻叹道:“胡说!他是你哥哥怎么会害你?倒是那个阿达里,你们该齐心对付他才是。”
咄?又不言语,以他的实力,即便一举扫灭两个兄长的势力也非难事,又哪里需要与什么人“齐心”?王后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听进去,才高兴道:“你刚才胡吃一气,怕是什么也尝不出来,娘这儿有上等的茶叶,给你泡一壶,换些饭菜,慢慢吃。”
咄?就势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顽皮道:“娘扔到地下我就吃地下的,只要是娘做的就是好——”
那个“吃”字还没有说完,咄?只觉得四肢一阵剧痛,浑身的力气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胸口、丹田、五脏六腑一起绞痛起来,如万蚁噬身,忍无可忍,不禁哼了出来。那股奇痛随八脉运行一周天,重新又散布全身,一阵高过一阵,咄?一头、一脸、一身现时满是冷汗,额头上的青筋蚯蚓般扭曲。
王后被吓呆了,不停摇晃儿子,唤道:“咄?,这……好端端的怎么了?”
她一摇之下,咄?周身骨节似被折断一般巨痛,却又抬不起手来推开她。咄?实在痛得开不了口,便张着嘴稍微吸了口气,这口气吸进去,胸口又一阵剧痛,却总算聚起些力气,他勉强笑道:“总算,总算,总算没让娘吃了那块糕……苏察,你出来!”
他满脸汗水,肌肉全在痉挛,这一笑,当真比哭还难看。
王后又是害怕,又是心疼,抱着儿子哭道:“不会是苏察,不会……”
只听一声轻笑:“不是苏察,又是谁呢?”
毛毡撩处,走出来的正是苏察。他几步走上前,一脚踢在咄?身上,踢得他滚出老远。王后尖叫一声,正待扑出,却被苏察一把扯住。那一脚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这会儿却痛得咄?半天喘不过气来,半响才尽量控制声音道:“苏察,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把阿妈扯进来。”
这时门外的卫兵们已觉察出不对,一拥而入。领头的正是霍里和查贝,苏察一刀架在咄?的脖子上,怒喝道:“放下兵器!”
咄?冷哼道:“谁敢放下兵器?你们都退下!
苏察多少又有害怕,又吼道:“放下兵器!不然我先卸了他一条胳膊!”
霍里和查贝对望一眼,打了个手势,士兵们鱼贯而出,偌大一块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察道:“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
霍里道:“我们只服从军令!”
二人神情肃穆,与平日执行命令毫无二样。
咄?急道:“你们两个给我出去!”
二人一起道:“殿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察冷冷一笑,手中的刀刃一转,咄?的脖子上已多了道血痕。还是那四个字:“放下兵器!”
霍里与查贝手一松,两柄刀落在地上。苏察的卫兵们不待吩咐,一涌而上将他们绑了起来。
咄?紧咬着牙,面上毫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一开口,只怕便有泪珠落下。
阿达里的面色阴沉的如暴雨前的乌云。他一遍遍来回踱着步,越来越是焦躁。
终于,他气急:“你在王后的寝宫抓住了咄?……全草原都知道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你怎么交待?”
苏察一字字道:“让他招供!”
阿达里猛一顿足:“你凭什么?他是出了名的铁汉子!”
苏察也猛然起身:“没他的口供,什么人证物证也没用!”
阿达里嗤笑一声:“有本事你去吧!”
苏察冷冷一笑:“放心,我拿得到的!”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剩下阿达里愕然的目光。
一间阴冷的石室,四壁挂着各种刑具,中间烧着一盆炭火。
三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分别被锁在石室的一端。其中一男人,早已不象个“人”,手指和脚趾已被一只只捣烂,身上也满是鞭伤和烙伤,一只眼珠已经被生生剜了出来。
门开了,一个小女孩惊恐万状地跑了进来,这里的一切让她恐怖,她尖声尖气地叫:“阿爹……”那个男人猛一激灵,抬起头来,激动地招呼:“那兰——”
他奋力扭动,身上的镣铐哐啷作响。
小女孩吓了一跳,那个浑身是脓血的家伙,怎么会发出父亲的声音?她不过七八岁,穿着件红色的统裙,乌黑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辨儿,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那兰——”那男人继续招呼着。
叫“那兰”的女孩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是的,没错,正是她的父亲,威风凛凛的卫队长查贝。
她顾不得脓血和恶臭,抱着父亲大哭起来:“阿爹,救我!”
查贝唯一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女儿:“他们打你了?他们欺负你了?”
那兰伸出胳膊,粉嫩的小臂上几个乌青的指痕,她抽抽答答地哭诉:“阿爹,他们说你再不松口,他们就让我开开窍。”
那兰的话象雷击一样,震的查贝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些畜牲,居然……他的女儿,他的独生女儿,那兰还有两个个月才八岁!
囚室又一次打开了,苏察懒洋洋的走下来,胜券在握地吩咐:“去,把那小姑娘抱过来。”
那兰惊恐万状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就是他!他杀了阿妈!是他说要给我开窍的——阿爹,什么是开窍?”
查贝的残缺的浓血的手从女儿的头上缓缓移下,移在她幼嫩白皙的脖子上,查贝苦笑:“那兰,你永远不用知道——”
咄?和霍里吼道:“住手——”
咄?嘶吼:“查贝你疯了,住手,住手!苏察,畜生!我答应你!”
查贝的泪大滴大滴砸了下来,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她的脸有些青胀,但表情甚至还没有什么惊慌,他用最快的速度捏断了她的喉骨,那根柔软的小小的喉骨。查贝抬起头:“三王子——查贝尽忠了!”
他紧紧抱着女儿的身躯,一头碰在石壁上,鲜血和脑桨混合着流下,红红白白的,很是刺目。
那兰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象是熟睡一般。
那两个走过来抓人的卫兵也被这一幕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丈许外的地方发愣。
连苏察也说不出话来,那晚,查贝是唯一留在咄?身边的人,为了让他吐口招供,他们用了多少酷刑,已经超过了人类承受的程度。
还有,那个女人,死命护着女儿,发疯般挣扎,两个大男人也制她不住,只好杀了她……咄?,你身边究竟有多少死士?
苏察和咄?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咄?的目光中满是悲痛,愤怒和蔑视,令苏察无法忍受的蔑视。
他挥手:“带他出来!”他没有路走了,只剩下最后一招。
这是个小小的帐篷,押送咄?的卫兵在门口就止住了步子,用细锁链紧紧缚他双脚,用力将他掷了进去。
帐篷里是两个人,站着的是苏察,坐着的却是安义公主——他们的母亲。
咄?努力扬起头,等着苏察的又一次逼供。
苏察冷冷道:“三弟,你吃的那块糕是我从一个汉人那儿弄来的,叫做‘分身裂骨散’,用在你身上之前,我找过两个人试用,不到两个时辰,都活活痛死了。三弟,你果然非同寻常……只是,你希不希望,我也孝敬母亲一块?”
他手心是个羊脂玉雕的小药瓶,里面闪着毒蛇般的磷光。
咄?吼道:“你敢——”
安义公主却叫道:“苏察你说什么——”
那位养尊处优的老妇人似乎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浑身打着哆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察不耐烦了,一手捏开母亲的嘴巴,一手打开药瓶。安义公主用力挣扎,却是蚍蜉撼树,徒劳而已。
苏察冷冷道:“我数到三,反正她也见过我怎么抓你,以后也没我什么好日子!”
这句话似乎给他壮了壮胆,数道:“一——”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是脸上也不自觉地开始冒汗。
“二——”药瓶已递到嘴边。
咄?长出一口气,道:“够了!让阿妈回去休息吧!可汗……是我杀的。我认输!”
苏察森森一笑,击了两下手掌,外边的士兵一涌而入。
苏察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笑容,只吩咐道:“带他到长老们面前去!带他到全族人面前去!他认罪了——”
士兵们脸上顿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狂喜,两个人走上前一把架住咄?,就向外拖。
苏察又吩咐道:“扶王后去我帐中休息,从今天起,孩儿亲手侍奉母亲……”
咄?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来:“有劳……二哥了!”
(三)
忧思成疾病,无乃儿女仁。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赠白马王彪》曹植
“准备好了么?”苏察的手指还停留在地图上,头也不回地问。
“大王子的所有退路已被切断。咄?一死,我们就会立即除了他。”
苏察满意这样的答案,轻轻叩着手指道:“说不定不要我们动手,咄?手下的人就替他报了仇了……王后呢?还是不肯吃东西?”
“是!”答话的一名将领躬身道:“她身体很差,要不要找个大夫?”
苏察的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许她和任何人见面!只要她能活到咄?正法那天就够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很遥远:“活不到那一天也没关系……咄?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消息了。”
这是一间豪华的帐篷,地上铺着熊皮,一张虎皮交椅摆在上首的位置,四周的青铜灯中闪着幽冷的光。其时虽是盛夏,但由于靠近阴山的缘故,并不觉得炎热。八五八书房尤其是入夜,还有几分浓浓的凉意。
连大帐中铺地的皮毡早已撤去,但这里却还坚持留着,似乎这里的主人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