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京官有钱有肉?-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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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过神苦笑了笑,低头翻开那供单簿子铺在膝盖上,提笔将问题一一写上,大约两炷香的时间过去,她将那本簿子,连同笔与砚台一同递进了铁栏内,又起身去取了红印泥,轻轻放在了地上。
魏明先已笃定自己会死,心中必有悔恨,却仍旧顾惜自己的体面,方才徐正达那落井下石的架势,总归是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孟景春思来想去,到他这境地,恐怕是不理盘问的,让他自己写,也不知是否可行。
她做完这些便不急不忙地往外走,魏明先偏头看了一眼地上那簿子印泥,唇角竟泛起一丝自嘲般的冷笑来。谁料想断狱多年的自己,从来都是拿着簿子审问旁人的自己,如今却落到这个境地。
孟景春走出去喘了口气,天阴冷冷的,她也并不觉得饿。守门狱卒静静立着,灯笼光也看起来很是倦乏。如今这情形,还不知会怎样。今日虽仍停早朝,但政事堂及御案上的折子恐怕已是堆成了山。废太子一事传出来,朝中立时炸了锅,角力战却似乎才刚刚开始。
不知这么晚,沈英是否有空吃上一顿晚饭。本来就脾胃虚弱的人,禁不起饿的。
孟景春在天牢中待到狱卒换班,只伏在审案桌上小憩了会儿,醒来时浑身发酸,喉痛更甚,恐怕是着了凉。
她轻手轻脚地到魏明先那间牢房前,却见簿子仍是同原先一样放在那里,小方砚中的墨已然全干。果然是她太天真,魏明先连说都不愿说,又岂会自己提笔写。
她俯身正要收那簿子,闭眼坐着假寐的魏明先却忽然开了口。她蓦地抬头,魏明先看着她道:“你那时在殿上咄咄逼人,给我扣那么大的帽子,图的是什么?”
孟景春一愣,想了一下回道:“晚辈也不知道……”
“现下呢?”魏明先缓缓问。
孟景春自己亦有些困惑。那时的她,是凭借小聪明妄自揣测推断,甚至以为在气势上能压倒对方,图的兴许只是能尽可能圆满地完成任务,而案子本身,连同案子中的人,对她而言都是冷冰冰的案卷形式的存在。
后来又接手了一些案子,看过一些无奈,见识过狠戾冷血,便想得越发多,这才渐渐体会到难以言明之处。朱豫宁与她讲过法情关系,又提点过这法情之外的不可控之力,她蓦然一回头,竟发现自己已走出了这么远。
但她不知要往哪里走,心中依旧存着不甘心。所幸一腔热血尚未耗尽,好像还能继续撑着。
魏明先见她走了神,却也不再问,只说:“放着罢。”
孟景春直起身,将那簿子仍留在原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缓缓转身往外走。
天渐渐亮了,算起来正是二殿下大殓之日。她自那日在御书房见过陈庭方后,便再未听闻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那么弱的身子,死撑着到最后竟呕了血,孟景春都替他觉得不值得。
他这般关护那个人,如护雏鸟般替他急替他愁,可偏偏那人却没心没肺。枉他再聪明,再机关算尽,却在这点上固执得发疯,终究这苦只能自己咽,那人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回过神,正打算回去,却忽有一小吏忽地喊住了她。那小吏悄悄递给她一个油纸包,道:“相爷给的。”
她接过那油纸包,那小吏便匆匆转身走了。将油纸包打开,里头不过是些寻常点心,底下却压了一张字条,言简意赅的——“勿忘寝食,沈。”
孟景春阴冷了好些时日的心,因这字条也暖和了一些。她拿了块糕往嘴里塞,咬得太狠,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得她龇牙咧嘴,可心中却暖洋洋的。
二殿下大殓之日,皇上却一病不起。那棺木孤零零运出宫,葬东山景陵。缁衣史官提了笔,也只在册子上简简单单记上了一句而已。
沈英自政事堂匆匆赶往御书房时,张之青背着药箱刚刚出来。张之青小声同他道:“不大妙。”
“陈相也在?”
张之青点点头,却也不再多说,低着头便匆匆走了。
陈韫在御书房已留了许久,皇帝强撑着精神问他:“庭方那孩子现下如何了?”
一句话只戳得陈韫心肝俱疼。他晚来得子,这孩子聪明的确是聪明,可惜偏执过了头,身子骨又弱,实在是命薄福浅。这一重创,亦不知他何时能好得起来。君王这般问他,他却只能道:“医官已是瞧过,无大碍了,只能慢慢养着。”
皇帝掩唇咳了一阵,沈英已是进了屋。
皇帝竭力忍住咳嗽,蹙着眉语声嘶哑:“那些人还在太极殿外跪着?”
沈英回道:“是。”
劝谏慎废太子的折子已是堆成山,现下却变本加厉开始在太极殿外聚众长跪不起。皇帝暗暗攥紧了拳,心中急火又隐隐上冒,喉间一片咸腥血气。知他笼络控制人心手段非常,却不曾想——已到此地步!
他强压下这股血气,已是自左手边拿了一卷诏书,朝沈英递了过去。
沈英心知肚明,躬身接下时,皇帝这口血却再未能压住,面前白宣上顿时一片猩红,沈英那深紫袍服袖口,甚至都溅上了血星子。
他直起身,迅速看了陈韫一眼。陈韫开了门,忙让御书房外立着的内侍立即去请医官回来,偏过头同沈英道:“你去罢。”
沈英只略颔首,将那诏书收进深袖之中,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往前面的太极殿走去。
太极殿的百级阶梯下跪满了文臣武将,早就急得要发疯的赵公公见沈英过来,终是舒了一口气。
沈英停住步子,神情寡淡得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他开口道:“皇上口谕,急召襄王进京。”
赵公公闻言高声朝底下群臣复述道:“皇上口谕,急召襄王进京……”
沈英略阖了眼,风卷起他的袍角,倒有些苍凉的意味。
天气阴沉干冷得让人无比清醒,京城竟又迎来了一场雪。
絮雪飞扬,却像是三月里的柳花。
☆、【四六】好本事
急召襄王进京的消息;孟景春是从大理寺同僚口中得知的。她将整理好的供单送回大理寺,同僚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很是沉闷。天色将晚,她在衙门里待了一会儿,同僚们便陆陆续续走了。
徐正达也不知去了哪里,她便将魏明先的供单锁进柜子里;打算回去睡个觉。身上这衣服许久未换,她也似乎很久未吃到一顿热乎的饭菜了。但她刚走到门外;便见有辆马车朝这边驶过来,那马车看着眼生;她顿住步子,那马车果然停了。
车中下来一小吏,那小吏问她道:“可是孟大人?”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回说:“是。”
那小吏给她看了腰牌,道:“小的从政事堂来,沈大人先前吩咐说若魏明先的案子审出结果了,便请大人带上供单过去一趟。”
孟景春轻蹙眉,只说:“稍等,我回去取。”
她还有些纳闷,沈英现下应忙得不得了,又怎可能要看魏明先的供单?
待她携供单到了政事堂,那小吏将她带进去,却不见沈英人影。小吏道:“沈大人过会儿再来,天也不早,孟大人不妨先吃些东西。”案桌上摆了一菜一汤,虽然简单却好歹是热乎的,孟景春待那小吏出去后,捧了饭碗便埋头吃起来。
吃完了,搁下碗筷,一偏头,便看见沈英进了屋。屋外寒气重,他一进屋,仿佛将那清冷雪气都带了进来。他袍上虽落有碎雪,却到底齐整干净。这些天忙成这样,他却还存着基本的体面,孟景春低头看看衣裳,倒觉得自己潦倒又狼狈。
她好似有不少时候未见他了,忽然竟不知如何开口,神色竟有些空茫。沈英走过去,俯身伸手轻捏了捏她的脸:“不认得我了?”
孟景春猛地回过神,立时将那供单取出来递给他。沈英只潦草翻了翻,看了个大概便又还给她:“魏明先素来固执,这次笔录画押竟如此顺利,你在天牢耗了多长时间?”他又凑近些,轻嗅了嗅:“衣服都臭了。”
“啊?”孟景春连忙站起来,抬手闻闻袖子,确实是嗅到一些酸臭气。她有些不好意思,作势往后退,沈英却将她揽过去,轻叹出声:“我不嫌你。”
沈英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重量也稍稍压过去:“让我靠一会儿。”今日又回不了府,却想与她待一会儿。
过了好些时候,孟景春问:“方才是从哪里过来的?”他这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是从郊外回来一般。
沈英神色略顿,却说:“去了一趟城外,有些事终是处理完。”
他不点破有自他的主张,孟景春亦不多问,偏过头看了一眼案桌上堆叠如小山般的折子,料想光是劝皇上慎废太子的都应该不少,便道:“我听闻……襄王要进京了?”
“恐怕也就这半月的事。”沈英放开她,拖了张椅子给她:“坐。”
这位襄王的父王是皇帝长兄,当年这位皇室嫡长子因身子骨太弱甘愿放弃继承帝位,自行请封至边陲楚地,在封地住了十多年便早早过世。襄王是其唯一嫡子,少年继位,不过短短十几年工夫,便将贫瘠动荡的边陲楚地治理得百姓富足安康,更是与邻国互通贸易有无、和平往来鲜少再动干戈,可谓治绩斐然。
人誉襄王仁智明恕、聪达多识,且重慎周密,乐施爱人,又赞其经学博览、政事文辩鲜少人及。这般德行才情兼备众人捧誉者,其实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楚地是现存唯一的藩王封地,即便襄王如此受赞誉,但在朝中却仍有人念念不忘削藩一事,多次向皇上拟折,却都被皇上一一驳下。
如今太子被废,皇上膝下再无可接替太子之位的子嗣,这时候召襄王进京,意图实在昭然若揭。朝中流言四起,皇上如今已危在旦夕,只为撑到襄王进京那一刻,将这江山交托于他。
太子余党纷纷上折,只道让一介藩王进京不合规矩,请皇上收回成命,却被左相陈韫的一句话全给驳了回去:“太祖有训:子无德,即传兄弟;兄弟不在,则传侄;无侄,传位贤能。”
话直接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明摆着说废太子已绝无可能东山再起,皇帝即将迎立襄王为新太子,毋庸置疑。
孟景春并没有接着提这茬,她已是困顿得不行,便索性趴在案桌上睡了。屋外飘着雪,冬天仍是迟迟不肯走。沈英见她伏案睡着,却顿觉安心不少,多日来的应付与奔波总算告了短暂段落一般,能让他喘一口气。
他起身往炉子里加了两块炭,烤了烤手这才直起身,小心翼翼将孟景春抱至后面软榻,给她掖好了被子。
临近五更时,孟景春醒了,揉揉眼环顾四周,才知这是在政事堂。这榻略窄,只容得一人卧,平日里供沈英夜宿。周遭布陈简陋,身上被子也算不得厚实,勤苦至此又是何必。她小心翼翼起了身,蹑手蹑脚走到前面,一盏灯昏昏亮着,沈英却伏在案上睡着,他手中握着笔,而笔尖处化开的一滩墨迹,已经干了。
她刚伸过手,欲拿掉他手中握着的那支笔,沈英却蓦地醒了。
孟景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却见他神色中有初醒的空茫,竟有些傻呆呆的意味。本应该开口一本正经说“如何这样就睡着了,会着凉的”,可孟景春偏偏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沈英蓦然醒过神,看了看她,却只冷着脸说:“将外袍穿起来,也不怕冻着。”
孟景春脸上笑意倏地收起,耷拉着脑袋去后面将外袍套起来,又走回前面才反应过来:“唔……是相爷替我脱的外袍?”
沈英收拾着案上的东西,头也不抬,闷闷道:“不然睡得不舒服。”
他好像有些闹脾气,孟景春忽然觉得方才不该笑,可她又从未见过沈英这样子,难得笑一笑又怎么样?小气!
沈英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天快亮了。”
孟景春忍下腹诽,低头抹平夹领:“我将供单送回大理寺,今日告假回去歇着了。”
“好。”沈英起了身,“路上当心。”
孟景春出政事堂时,天还未亮,值宿小吏都还睡眼惺忪,她低着头匆匆忙忙离开,沿着清冷冷的御街往外走,石板路上有积雪,踩一脚一便一个坑,鞋子全湿了。她一路走着,竟不知不觉到了陈府门口,她在那门口站了会儿,却终是没有进去。依照陈庭方的性子,这时候恐怕谁也不想见,也不知他那糟糕的身体,这一次能不能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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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约莫近一个月,朝中众人仍是各怀心思,襄王却已是悄无声息地进了京。此事并未声张,除几位要臣知其行程外,其余人一概被蒙在鼓里。
待所有人都知道这事,襄王已在宫中住了好些天。襄王自继位后再未到过京城,此次进京,随行的只有封地老臣戎彬及年轻近臣严学中。
戎彬当年随同老襄王去往封地时,才二十七岁,手段狠戾令人闻之生畏,打仗从无败绩,很是目中无人,如今年纪大了,依旧还是老样子,看谁都不顺眼,但惟独对襄王心服口服,俨然一副忠仆模样。
而近臣严学中更是传奇,年少时入书院念书,因辩难时言辞太刻薄,先生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