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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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卿……东宫如此怨懑,难道朕……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蒙挚被他问得发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到梁帝身边历任至禁军统领,时日不可谓不久,但多年以来,他只见过这位皇帝陛下驾驭制衡臣下皇子们,手段百变,从无自我怀疑和力不从心的时候,几时见过他这般憔悴感慨,软弱伤心得如同一位普通的父亲?看着那花白的头发,颤抖的干枯双手,混浊苍老的眼眸,回想起他当年杀伐决断的厉辣气质,令人不禁恍惚怔忡,感觉极是陌生。
也许,人老了之后,真的会改变许多……
“陛下,东宫这边,您打算……”蒙挚问了半句,又觉不妥,忙咽了回去。
梁帝抬袖拭了拭泪,咬牙想了半日,面色犹疑不定,也无人敢催问他。足足半盅茶功夫过去,他方吩咐道:“今日之事,严令不得外传,先隐下来。”
蒙挚和高湛闻言都有些意外,却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默默领命。不过梁帝到底不是恩宽之人,沉吟了一阵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从现在起,封禁东宫,一应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蒙挚迟疑地问道:“包括太子吗?”
“包括太子!”梁帝语气沉痛,却也坚决,“太子三师,非领旨也不得入见。这个事,蒙挚你来办。”
“请陛下恕罪,”蒙挚跪下道,“幽禁太子事体重大,仅奉口谕臣难以履行。请求陛下赐圣旨诏命。”
梁帝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高湛突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追过来了,跪在仙液池边,您见不见?”
“……叫他回去,朕现在……不想见他……”梁帝闭了闭眼睛,声音甚是疲累,“……抬辇过来,回宫吧……”
“陛下,”蒙挚有些着急,“臣这边……”
“传辇!”高湛尖尖的声音有些刺耳地响起,打断了蒙挚的话。
梁帝这时已经起身,颤巍巍地踩上步辇的踏板,摇摇不稳。在高湛的指挥下,三四个小太监围过来扶着,总算安置他坐得平稳。
“陛下……”蒙挚候他坐好,正要再说,高湛又高声一句“起驾——”把他的声音盖了下去。等蒙挚皱着眉头再近前一步时,梁帝已伏靠在辇中软枕上,闭着眼睛挥了挥手。
他此刻满面戚容,手势的意思明显是不许人再打扰,蒙挚虽然为难,也只好不再多问,跪送他上辇去了。
圣驾离开,东宫沉寂如死。蒙挚按下心中感慨,立即开始处理后续事宜。隐住今日长信殿之事不外传并不难,一来在场的人并不多,严令禁军噤口蒙挚自然做得到,内廷的人高湛会处理,东宫的人更是不敢多说一个字,所以简简单单就把消息封锁得甚是严密。
不过禁止所有人出入东宫就难了些,太子本人还好说,他自己对幽禁的原因心知肚明,绝望之下不敢厮闹,他一安静,东宫其他人更不敢出声,因此最难的部分主要在外面。别人倒也罢了,太子少师、少保、太傅等人是每天都要来见太子的,这些人虽不是党争中人,却一门心思履行职责,太子有过,立即上本骂得最凶的是他们,但太子被左迁至圭甲宫时,保得最厉害的也是他们,只是这样的古雅之臣,如今在朝中已无实权,不似前朝那般举足轻重,因此太子礼敬他们,却不倚靠他们,誉王重视他们,却也不忌惮他们,很多时候他们都是象征性的,在真正剑拔弩张尔虞我诈的党争中起的作用并不大。可不管是否有实权,这些老先生都是太子三师,蒙挚只凭“圣上口谕”四字,又不能详说理由,要拦住他们实在为难。再说了,幽闭东宫储君这样震动天下的大事,连道明发谕旨都没有,也难免招人质疑。
在被三师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口干舌燥的蒙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太傻了,讲什么道理啊,现在哪里是辩论的时候,这件事也根本由不得他来辩论,所以从一开始就错了。
想通了这一点,蒙挚立即明白该怎么办。托辞躲开后,他专门指派了几个愣头愣脑的小兵去守宫门,无论人家说什么,硬梆梆顶一句“奉圣上口谕”回来,谁要想跟这些兵讲道理,那场面绝对是一边讲不清,一边听不懂。三师们被气得跳脚,嚷嚷着让这些兵去找蒙挚来,结果他们直愣愣答一句“没资格跟大统领说话”,半步不挪,差点把老年人气得犯病。
躲开了东宫官员和那些老臣,蒙挚轻松了些,回来调班,把最得心应手的人重编轮值,安排去了东宫。幸好梁帝这边是回了宫后就犯病,一直躺在芷萝宫没有挪动过,省了蒙挚不少事。到次日上午,太子被禁的消息渐渐传开,各方前来打探的人一波波的。东宫进不去,内监高湛管得严,禁军方面也撬不开嘴,越是没有真实的信息来源,越是猜得邪乎,连誉王都顾不得表现出避嫌的样子,亲自来拜访蒙挚,想探点口风。不过他扑了个空,蒙府和统领府都没找着人,本以为他在内苑当值,结果查找后居然也不在,可谓是消失得无踪无影。
不知真正的原因,就不好制定相应的对策,再加上梁帝卧病不朝,在后宫只让静妃服侍,连皇后和越贵妃都不见,探听不到他的真实态度,无论是打算力保的,还是准备火上浇油的,全都不敢妄动,各种各样奇怪的论调私下流转着,朝野乱成一片。
当然,身为事件重要人物之一的蒙挚虽然不知隐身何处,但他肯定不是真的消失了。谁也找不到的这位大梁第一高手此时正站在靖王的寝室之中,面对吃惊的房间主人比划着一个安抚的手势。
“殿下放心,没有任何人发现我过来,”蒙挚低声道,“东宫之事,我觉得还是尽早来禀知殿下比较好。”
靖王原本就是心性沉稳之人,近来又更历练,所以一惊之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吩咐门外的心腹不放任何人进来后,他拉着蒙挚进了里间,一面开启密道门,一面道:“见了苏先生再说吧,免得你说第二遍。”
蒙挚应诺一声,跟在靖王身后进了密道,辗转来到那间已去过几次的密室。靖王拉动安置在墙面里的铃绳,通知梅长苏自己的到来,可等了比平时长一倍的时间后,依然没有谋士的身影出现,让密室中的两人都有些不安,但又不能直接穿过去察看究竟。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苏宅那边的密道里终于有了动静,不过就算是武功逊于蒙挚的靖王也能确定,那门响之后便飘乎无声的来人一定不是梅长苏。
果然,倾刻之后,飞流年轻俊秀的面庞出现在密室入口,冷冰冰语气生硬地道:“等着!”
蒙挚看了靖王一眼,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便踏前一步,问道:“飞流,是苏哥哥叫你来的?”
“嗯!”
“苏哥哥呢?”
“外面!”
“外面卧房里?”
“更外面!”
“在客厅吗?”
“嗯!”
蒙挚大概有些明白了,“是不是有人来找苏哥哥说话啊?”
“嗯!”
“是谁啊?”
“毒蛇!”
蒙挚吓了一跳,“你说是谁?”
“毒蛇!”飞流最不喜欢重复回答同一个问题,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蒙挚想了想,确认道:“是誉王吗?”
“嗯!”
听到此处,靖王和蒙挚都清楚了情况,略略放下心来,安稳坐下。飞流仍站在门外,认真地瞧着两人,没有要走的意思。靖王心中突然一动,向他招了招手,问道:“飞流,你为什么把誉王叫做毒蛇?”
“苏哥哥!”
靖王见过多次梅长苏与飞流的相处模式后,大略也摸清了一点少年的思维方法,猜道:“是苏哥哥告诉你他叫毒蛇的?”
“嗯!”
“你知不知道苏哥哥为什么要把他叫毒蛇呢?”
“知道!”
“你知道?”靖王有些意外,“为什么呢?”
“恶心!”
“谁……谁恶心?誉王吗?”
“苏哥哥!”
靖王与蒙挚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太明白,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一个大概合理的解释,“飞流,你的意思应该不是指苏哥哥是个很恶心的人,而是说他见了誉王之后就会觉得恶心,对不对?”
“嗯!”
靖王眼珠转了转,突然动了好奇之心,又问道:“誉王是毒蛇,那我是什么?”
飞流偏着头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慢慢道:“水牛。”
蒙挚几乎被呛住,“水牛?你为什么觉得靖王殿下是水牛啊?”
“不知道!”
“不知道?”蒙挚这次真的糊涂,“你是随便选了水牛这个词来指称殿下吗?”
“我想,”靖王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不过还算平静,“飞流的意思是说,他不知道他的苏哥哥为什么要把我叫成水牛。”
蒙挚心头一跳,忙替梅长苏辩护道:“不会吧,苏先生为人持重,怎么会给殿下取绰号?那可不是他一向行事的风格啊。”
靖王淡淡道:“也许这位苏先生,有我们不知道的另一面呢?再说,他也不是第一个叫我水牛的人了,以前大皇兄……还有小殊,都这么叫过我,他们常说我不爱喝茶爱喝水,脾气又象牛一样的倔,怎么看都是一头水牛……”
蒙挚这一下是真的被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脸上的肌肉僵着,好象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不过他就算再多失态一会也无妨,因为梅长苏恰在这时走了进来,靖王的视线被引了过去,定定地凝望着他的谋士。
“抱歉来迟了。誉王刚才来商议一些事情,才送走他。”梅长苏正解释着,看到靖王与蒙挚迥异的神情,立即觉察出室内气氛不对,“怎么了?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吗?”
“也没什么,”靖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却放得很淡,“我们正在说……水牛的事情……”
第六卷 刀光剑影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情
靖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间密室里最紧张的是蒙挚,最轻松的是飞流,介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梅长苏反倒没什么惊慌的表现,不过也决不是故作轻松,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正在反应靖王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接着他好象明白了过来,这才略微表露出来一些意外、歉疚和惶恐的情绪,慢慢侧转身子,用含着责备意味的语气叫了一声:“飞流……是你乱说话吗?”
“没有!”少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责备,睁圆了眼睛,微张着嘴,非常委屈的样子。
“飞流,我不是跟你说过,霓凰姐姐那是在玩笑,不可以学吗?”
“你自己!”
梅长苏好象被少年的反驳哽了一下,顿了顿方道:“是,苏哥哥自己也学了两次,也不对,我们以后一起改,听到了吗?”
“喔。”飞流偏着头又看了靖王一眼,“改!”
“对不起,殿下。”梅长苏这才向靖王躬身施礼,“年后霓凰郡主曾来作客,我们闲聊时她谈起些当年旧事,我听了觉得有趣,所以明知如此称呼殿下十分失礼,私下里还是忍不住用了两次,谁知被飞流这孩子学去了。这是我唐突冒昧,请殿下恕罪。”
“原来是听霓凰说的,”靖王脸部表情没有大改,但低垂的眼眸中却有一丝失望,“我还以为……”
他说到一半故意停住,可梅长苏静静地站着,并不接话茬儿,倒是蒙挚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您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苏先生以前……认识别的什么人……”靖王的目光迷蒙了一下,之后突一凝神,复转清明,微微笑着道,“想不到霓凰郡主真是看重苏先生,连过去的旧事都愿意讲给你听。”
“难道殿下不觉得我是个好听众吗?”梅长苏坦然一笑,“对于霓凰郡主我也十分敬重,所以很多看法并没有瞒她。虽然她现在尚不知我已投入殿下幕中,但却知道我以前甚是景慕祁王,曾有心为他效力,如今应付誉王不过是为时事所迫,虚与委蛇罢了。有了这个共识,她对我也少了些戒备,说些不要紧不机密的旧事,无外乎抒发情怀罢了。再说郡主身边也实在没有知心朋友,她与殿下你同掌兵权,渊源又深,为避嫌不能交往过密;与夏冬之间存有旧日心结,好些话都只能避而不谈;穆青年纪又小,没有经过那段时日,也不了解那些事件……我虽然不能算她的好友,到底有这个年纪,这个阅历,多多少少能与她有些共鸣。我想,这大概就是郡主青眼于我的主要原因吧?”
靖王看他一眼,表情甚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道:“霓凰郡主女中豪杰,识人之慧眼远甚于我。我也只是近来与先生交往多了,才了解到先生的高才雅量,远不是我以前想象中的那种谋士。”
他这句赞誉是出自真心,并无虚饰,梅长苏自然分辨得出,所以也不俗套谦逊,只微微欠身为礼,以示回应。见他二人关系融洽,最高兴的反而是旁观的蒙挚,他搓着手,呵呵笑道:“君臣风云际会,不外如是。靖王殿下宽仁中正,苏先生才调奇绝,你们二位联手,何事不成?”
“蒙大统领的信心,倒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