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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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沫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是他只剩下了头颅……就算有虞渊之水又如何,我是再也救不回他了!”
“沫儿,你的心思,我竟是现在才明白。”男子叹了一口气,温暖的手掌扶住了舒沫痛苦颤抖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熟悉称呼让舒沫一僵,缓缓地回过头,泪水迷蒙的眼中映入的,却不再是石宪。她张了张口,猛然扑入了来人的怀中,似乎所有的艰难悲苦都在这一刻破堤而出:“星主……”
舒轸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她小时候受了委屈,他常常做的那样。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惊愕地问:“你曾经……长出过翅膀?”
舒沫点了点头,哽咽道:“确实长出来过,后来回到这里,便又消失了。”
舒轸大为惊异,身为曾经的云浮世家家主,这个发现无疑比其他话题都更让他关心。他拉着舒沫坐下,热切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告诉我。”
舒沫便将自己如何追寻尘晖,如何丧失了灵力,如何开始天人五衰,却又如何在雪浪湖畔蜕变的过程,一五一十向舒轸叙述了一遍。未了,她疑惑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长出翅膀来,莫非是因为感应到了云浮城的灵力吗?”
“或许这只是原因之一。”否则自己当年那么接近云浮城,却也未能感应生出翅膀来。舒轸沉吟了一会儿,分析道:“据我看来,恐怕这翅膀的生成,还得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具有纯正的翼族血脉;第二,必须从高空跳下。你先前不但耗尽了灵力,甚至伤毁了元神现出天人五衰的征兆,可以说一条命已去了大半。由于你是云浮翼族和凡人的混血后裔,因此最先死去的必定是属于凡人相对虚弱的那一部分,濒死之际反倒是你的身体最接近纯血翼族的时刻。而翼族仪式里,男女成年之日必须被从高塔抛下,靠下坠之力激发翅膀的生成,正与你从山崖跳下情况相同……沫儿,这样的机缘太过难得,云浮世家里唯有你一人而已。”
“星主的意思,我明白了。”舒沫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回到从极冰渊后,翅膀便渐渐消退,原因就是我身体中属于凡人的部分渐渐复苏了,血脉驳杂,便再不能承载翼族的标志。”
“虽说是你运气奇佳,但若无先前奋不顾身的意念,你也不可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舒轸欣慰地看着舒沫,眼里满是赞许,“沫儿,我真为你自豪。”
“可是,我终究也没能救下尘晖……”舒沫神情黯然,随即又强笑道,“别老是说我的事,星主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很好。”舒轸说到这里,竟有些腼腆之色,“沫儿,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成亲了。”
“啊?”舒沫猛地抬起头,看着舒轸的眼睛,惊讶之情渐渐变成了欢喜之色,“太好了,新娘子是谁,怎么不带给我拜见啊?”
“她一时走不开,因为淳熹帝和白蘋皇后都去世了……她就是当今的云荒女皇,名叫华穹,年号景怡。”不知为什么,舒轸的心里竟然有些慌张,生怕舒沫因为淳熹帝的缘故,对他的女儿也没有好感。
好在舒沫依然微笑道:“真是奇了,梦华朝前面几个皇帝都不设年号,怎么从她开始又设了呢?”见舒轸略有尴尬之意,舒沫又笑道,“我明白了,定是你小气,不肯让天下人都唤她的名字,便只准大家叫她‘景怡帝’,对不对?”
“我这点儿私心,居然被你看出来了。”舒轸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傅川升任了大司命,任用励翔明粟等人力行新政,倒是比以往的木兰宗更激进些。看来过不了多久,木兰宗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他说完这件事,却又隐约担心以舒沫对傅川的痛恨,会生出不满之意。
哪知舒沫只是点了点头:“这样挺好。”她看出舒轸的惊讶,便解释道,“尘晖最后会见的人便是傅川,我想傅川或许并非一无是处。”
“沫儿,尘晖在你心里果然是这么重么?”舒轸迟疑了一下,终于道,“那朔庭呢?”
舒沫颤抖了一下,俯下身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话语却是斩钉截铁:“我对不起朔庭。”
这句话一出,舒轸终于明白了她的选择。他长叹一声,将舒沫搂在怀中,像父亲那样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此番一走,便再难回到这里,你记得以后去帝都看我。”
舒沫强笑道:“好。我知道你娶了新媳妇,还要帮她做一个好皇帝,自然不该抛下她乱跑。”
舒轸但笑不语。华穹喜欢孩子,他又何尝不喜欢?然而华穹的身体毕竟有异,怀孕生子只怕凶险万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耗尽自己的毕生修为,也要与她一起完成心愿。既然云浮城里充斥的只是棺材和墓碑,那他宁可放弃一切灵力,在这污浊却充满生机的云荒大地上充当一个普通而幸福的丈夫,和父亲。
舒轸啊舒轸,他自嘲地想,不管是云浮世家还是空桑王朝,你终究还是要为了延续血脉而努力,只是这一次,你心甘情愿。
“对了,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舒轸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了舒沫手中。
这是一个长条形的木匣,托在手中沉甸甸的。舒沫疑惑地打开匣盖,却见里面躺着一把样式古怪的宝剑。说是宝剑却也并不确切,因为它虽然大体是宝剑的形状,却又独独缺少了剑尖,而整个剑身,则盘曲着藤蔓样式的诡异花纹。
“这是华穹登基之后,那个叫做杨湮的中州术士进献的。”舒轸见舒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样东西,缓缓道,“据杨湮说,这把剑因为缺了上首,首缺故名‘守阙’,是镇守社稷的重宝。”他停顿了一下,见舒沫并不应声,又道,“杨湮还说,守阙剑的特异之处便在于缠绕在剑身上的藤纹,它能够感应到天下百姓的情绪变化,为天下之主提供借鉴。民怨平时藤纹萎缩,民怨涨时藤纹扩张,一旦藤纹覆盖整个剑身,便是天下倾覆之时。因此华穹便赏了他一些金铢,将这把剑买了下来。”
“那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舒沫手一抖,木匣差点儿掉在地上。舒轸一把稳住木匣,低声道:“难道,你看不出这把剑是用什么炼成的?”
“不,不是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离开雪浪湖时,身下火光熊熊的熔炉,舒沫尖叫一声,猛地抽回手捂住了眼睛,“既然是国之重器,你们就好好留着吧!我知道,他宁可这样……”
舒轸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跌落的木匣:“我原本以为,它是属于你的。”
“星主,谢谢你。”舒沫平静下来,将盛放着守阙剑的木匣推回舒轸怀中,“我现在还能看到他的面貌,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比起石宪,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舒轸最终带着守阙剑离开了,帝都初定,他不敢离开华穹太久。后来,守阙剑被送到天音神殿中,与崔坚所雕刻的创造神和破坏神雕像供奉在一起,并称“天音三宝”,直到一百年后,藤纹蔓延,剑身化为齑粉。
可是舒沫不知道,舒轸此次前来,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
地泉的喷涌已经结束了,此刻舒沫的视野里,只有一泓金黄色的潭水,平静地躺在白雪皑皑的山谷中。
是时候了。她转过身,想要走回原处,将尘晖的头颅带来。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她还是要试一试地泉的力量。突然,舒沫怔住了。不远处的雪原上,赫然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清俊的少年,漆黑的长发被从极冰渊凛冽的寒风卷起,就仿佛他整个人是从天而降一般。而那个少年的怀中,正抱着尘晖的头颅。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朝她挤压过来,又全都“噼噼啪啪”炸裂成了粉末。舒沫身子一晃,几乎跌下山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可她却又明明白白听见脑海里另一个自己在唤出那个少年的名字:朔庭。
朔庭朔庭朔庭……这个名字骤然间充斥了舒沫的脑海,让她没有精力去考虑他究竟是如何复活的,如何来到从极冰渊的,是否与舒轸结成了同盟。她只是觉得,当那个曾经不顾一切想要实现的梦想终于成真时,她感到的居然是不知所措的紧张,还有对未来的恐惧。
可是,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朔庭?舒沫蓦地涌上一阵罪恶感,遏制着自己的颤抖,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朔庭。”
“漂亮的小姐,我可以过来吗?”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三十年前,那个衣衫破旧的少年挑着担子,气喘吁吁地走在她的车旁,却依然嘻皮笑脸地说,“我有钱的时候,坐的马车可比这个豪华多了!”
“当然可以。”舒沫胡乱地点着头,不再像回忆中那样笑着恶狠狠地顶一句:“你做梦吧?”
以前,她总是想不起来,朔庭是如何称呼自己的,原来,他一直称呼她为“小姐”吗?莫非过去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虽然讽刺,竟然让舒沫舒了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朔庭观察着舒沫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只是笑道:“这个鬼地方风太大,害我都不能展现出潇洒的姿态来。”他假装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陡峭湿滑的山崖上,掩饰着眼里的表情。
舒沫紧张地看着朔庭越来越近,有心和他说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问他怎么复活的么?她明明比他知道得还要详细。问他经历了什么?方才舒轸已经把帝都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眼看朔庭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舒沫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是星主带你来的?”
“是。”朔庭的手依旧牢牢地捧着尘晖的头颅,没有一丝归还的意思,“他先前不肯,却不想想华穹是我妹妹,他怎么能得罪大舅子?”
舒沫笑了笑,却偷眼看着尘晖。他依旧安详地闭着眼睛,平凡的面容竟然比朔庭更让她觉得熟悉和心安。或许是因为尘晖的一切情绪,无论是爱是恨,都不曾对她有过一丝隐瞒,而眼前的朔庭,虽然她相信他的为人,可他深藏的心事她却从来不曾明了——无论是三十年前他在帝都自戕的举止,还是现下他骤然出现的动机。他所有的苦痛,都用满不在乎的轻笑包裹起来,不肯让别人知道一分,让她曾经心痛,也曾经怨恨。
可是舒沫不敢问。她毕竟对朔庭有着深深的愧疚,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刺痛他的心。母亲去世,木兰宗式微,偏偏他又放弃了皇位,朔庭的境地,实在并不比当年孤独的尘晖好多少。
朔庭假装没有看出舒沫的惊慌,目光落到脚下平静如镜的金色湖面上,依然用他惯有的轻松口气道:“舒轸多管闲事,什么都想瞒着我,却哪里知道我神通广大,知道的比他多得多,哪里还用得着问他?”
“你都知道了什么?”舒沫心中一紧,脱口问道。
“知道了这个傻瓜的故事,还有更多。”朔庭端详着尘晖的头颅,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我的转世居然是这个样子,又丑又笨,真是让人失望。”
“不,你不可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舒沫惊慌地反驳着。如果让朔庭知道她曾做过的一切,她会无地自容的!
“是,我本来不该知道……”朔庭无奈地耸了耸肩,“可谁料得到这个傻瓜本事不小,连秦朗那样的老家伙都被他迷住了心窍。在我复活的第二天,秦朗就不惜用元神出窍的恶毒法子,趁我娘不在,钻进白塔的地宫里,絮絮叨叨对我说了好几个时辰。”
“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舒沫的手不自觉地揪住领口,感到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自然说的都是这个傻瓜的事情。他事无巨细,说得我都有些……有些腻味了。”朔庭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在喉咙哽住的前一刻闭上了嘴。秦朗熟悉尘晖一生的遭遇,又从尘晖的倾诉中得知了他与双萍的契约,自然掌握了朔庭复活的一切内幕。老人无法阻止白蘋皇后的举动,却也深为尘晖不平,索性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复苏不久的朔庭。“我之所以冒死告诉少司命这些,是因为我相信少司命会秉承自己的良心,判断您母亲所做的一切,还给尘晖一个公正的结局。秦朗虽死,亦无憾矣。”元神消散之后,那个老人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石室窄小的空间里,更确切地说,是萦绕在了朔庭心里。
原来,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诞生在那么多的罪恶之中!除了父母,或许世上再没有人期待自己的出现,包括舒沫。而那个被自己取而代之的人,在经历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屈辱和奋斗之后,已经比自己更有资格获得生存的权利!
从这次秘密的谈话后,朔庭便陷入了巨大的彷徨中,理智与情感的抉择如同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提出这个问题,怕伤了母亲的心,却隐约觉得自己的灵魂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朔庭,一半是尘晖。直到白蘋皇后拉着他进宫夺位,他也神不守舍,心里反反复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