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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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我醒过神来,“刷啦”一声,程青芜又打开了一卷画轴。这一次,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蜷缩下去——那画面上展现的,正是我们一家三口在荷塘中泛舟采莲的情景,那上面的我,赫然就是我现在的少年模样……
“这些,到底是什么?”我不敢再看,失去力气一般虚弱地问着。
“这些,就是你的本源。”程青芜冷静得有些冷酷地道,“郑伦和傅咏晗并未生有一男半女,他死之后,傅咏晗收集灵魂想要复活他之余,画下了她脑中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的情景,一得空闲便守在画前喃喃自语,就仿佛郑伦未死,他们之间真的有一个孩子一般。二十年来,她就是靠着这种白日梦支撑着自己活下去,不惜逆天悖德损人害己,也要圆了她心中的梦境。这种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点一滴地将自己的精神力渗透进了画卷之中,竞意外地赋予了你存在的意识。这一点傅咏晗原本自己也未曾察觉,是我无意中看见这幅画,感受到它中间漫溢的不同寻常的念力,才发现了你……说她是你母亲也不错,原本就是她赋予了你生命,只是这种创造的方式匪夷所思,我以前也从不会相信仅凭意识就可以创造出新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不过是一个半疯子凭空想象出来的?”我出声打断了程青芜的感叹,尖锐地道,“我倒是觉得,你这番话才更像一个疯子。”
“我知道你一时间难以相信。”程青芜站在我面前,神色憔悴而冷肃,“可是你无可否认,寻常人有哪一个能看得到你、听得到你?难道你没有发现,我和你娘与你对话时连口唇都没有开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同你说话,只是用心神与你交流而已!你根本,就只存在于傅咏晗这个人的脑海中,就算可以脱离她而存在,也断断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若非我修炼了通心术,也绝不可能从傅家姐姐的想法中感觉到你。”
“不,你骗人,这样荒谬的事情,也亏你能够编造得出来!”我使劲捂住耳朵,却蓦地发现程青芜的声音果然不是来自我的双耳,而竟生生地从我脑海中如同浪花一样奔袭而来,不南惊恐得大喊一声,使劲蜷起身子缩在屋角。
“我没有骗你。你不过是傅咏晗的一个梦想,一段执念,而这一切,都源于她对郑伦的爱。”程青芜有些苍茫地笑了笑,似乎对自己这个说法有些不满,却也不再更正,“是她深厚的爱恋赋予了你生命,将你塑造成她所想要的那个样子,还继承了她盲目的痴情与专一。所以你才会自然而然地通晓人事,可以一夜之间从这幅画中的垂髫小童变成那幅画中的青春少年。这就是痴心女人的伟大之处,却也是可悲之处,从你诞生的一刻,就注定你除了对一个人单纯的爱恋,再不会有其他的理智与情感。”
“不,我没有……”我想要反驳这个残忍的道姑,想要告诉她我除了对恒露的爱,还会高兴,还会恐惧,还会生气,还会同情,可是这些情感是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我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便连说出口的勇气都失去了。程青芜说得对,我除了对恒露的爱,一无所长,亦一无所有。我不是神子,不属于他们的世界,甚至对于他们的世界而言,我只是虚无的痴念。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末了,我终于有气无力地问。“拥有面对真相的力气,你才能存在下去。”程青芜蹲下身,让我可以走上她平摊在地上的手掌,“你放心,为了你母亲的心愿,我会尽力不让你消失。”
“青姨,我知道你是神仙,那你有没有办法——让恒露能够感觉到我的存在?”我茫然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吐露出这个萦绕在心尖的念头。
“你居然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吗?”程青芜有些失望,却又在下一刻释然地苦笑了一下,略略点了点头,吹灭蜡烛,带着我走出了阴暗的画室。她一路走过种植着桂花树的小院,轻轻推开厢房处一扇遮得密密实实的木门,闪身走进了第三个房间。
虽然是白天,窗户上却遮盖着密实的竹帘,生怕有一丝风会钻进这间弥漫着药味的房间。我按捺下自己起伏的情绪,强作镇静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人——他一动不动地裹在厚厚的棉被中,脸色比下巴处的白色被面还要惨淡,却是透着死气沉沉的青灰色。他是石宪。
“你把他带到南方来了?石宪在这里,那恒露呢?你也救了她么,让我见见她,让我见见她!”“闭嘴!”程青芜似乎很是反感我提到恒露这个名字,竟然直接开口呵斥出声,倒把昏睡中的石宪惊醒过来。他艰难地睁开双眼,惊讶地看着程青芜。
“没事,你好好休息。”程青芜取出一粒丹药来喂给石宪吃了,看着他重新陷入沉睡,方才用心神与我答话道,“恒露还在赵国境内,等这边事情了了,你才可以去找她。”她不待追问就自顾自说道,“我带你来这里看石宪,是要明白地告诉你,傅家姐姐要死了,她担心你会随着她的死灰飞烟灭,因此迫不及待要我将你与宿主合二为一,保全你的存在。”
“怎么个合二为一,像我前两次一样?”我冷眼觑着床榻上石宪憔悴的模样,若非恒露习惯了他的躯壳,我还真不乐意顶上那么个苍白瘦削的皮囊。
“不,跟以前不一样。前两次是我施法让石宪的灵魂休眠,将你强塞进去操控身体,可这法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了让你能够永远安全地呆在他的身体里不至散逸消失,只能在你们互相知情且接受时,让你附着在他的灵魂上。”
“那他的身体究竟会听谁的?”我有些反感地问道。
“如果是两个灵魂,自然会出现类似一仆二主的矛盾。可问题是,你不是一个灵魂,只是一段感情。”程青芜似乎有些为难,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所以,最终仍然会以石宪原本的灵魂为主,你则可以改变他的性格,影响他的言行。”见我默然不语,程青芜强笑道,“青姨的本事也就这些了,你就将就些吧。不过好在你们性子互补,石宪那孩子太木讷了些,有了你这样活泼深情的补充,兴许能中和出一个完美的性格来。”
“好。”我强自咽下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最终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施法?”“我要准备一些法器,不能太早,可你母亲日子不多了,也不能太晚。”程青芜低头盘算了一下,“就后天吧。”
程青芜算好了日子,却算不到还没等到后天,我已经悄悄地离开了这座院子。当然以我的身形,想要走出这庭院十分困难,可一个人只要下定了决心离开,就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
我走的时候正是深夜,原本昏睡的母亲仿佛感觉到了我的离开,忽然睁开了眼睛。我站在黑夜里凝视着她眼里的泪光,没有说话,而母亲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朝我笑了笑,便再度闭上了眼。
我想旁人肯定猜不到我为什么要离开。其实当我问程青芜能不能让恒露感觉到我的存在时,我的心早已绝望。我无法想象,当恒露真的感觉到我,问我“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时,我该如何向她解释这荒谬的一切?我不是人,我只是一段感情,一段盲目、自私却又始终如一的爱恋。我只能附着在别人的灵魂上,永远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份。
我是傅咏晗爱意的产物,甚至就是那爱意本身,自己却失去了表达爱意的资格。什么是幻灭的感觉?不是有人打破了你的希望,而是你发现你并不是想象中的自己。
我一直往北走,因为那是恒露所在的方向。就算以我的脚程不知要走多少年才能从晋国到达赵国,就算我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甚至是不是还活着,我还是向着她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饥寒,也不知疲惫,日夜兼程。途中有一个瞬间,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陡然衰弱下去,就像影子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冲淡,于是我明白——傅咏晗,我的母亲,我的神,死了。
可是奇迹一般,我并没有完全消散,是不是当被创造之物也有了自己的意识时,他就可以摆脱创造他的神的掌控了呢?我积蓄着力气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心里闪过对傅咏晗那个女人的一丝哀伤。那个懦弱卑微的女人,可以说一辈子都被程青芜照顾着,不论是前半生的爱情还是后半生的生活都拜程青芜所赐。可是她的心里,其实也是有傲气的吧,否则这傲气怎么会感染了我,宁可做一个半路倒毙的野鬼也不愿成为别人灵魂的附庸?
我究竟在路上走了多少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时间对我毫无意义,我只知道,只要我存在一日,我就会永不停止地寻找恒露。至于找到她之后能怎样,我没有力气去想。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在路上行走的这些年几乎是中州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候。石虎杀掉石弘后,忌惮石宪“骨肉相残、亡国灭种”的预言,果然不敢称帝,自称“大赵天王”,石邃也如愿以偿地成为天王太子。可惜石邃仍然不如二弟石宣得石虎欢心,嫉妒之下竟然带兵想要杀掉石宣,又刺伤了石虎派来的使者。石虎大怒之下,杀掉了石邃和所有的东宫官员,改立石宣为太子。可惜那个石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了太子后竟然想要杀父自立,气得石虎把他绑出宫外,酷刑处死,一家老幼也被石虎杀了个精光,连抱着他的腿痛哭求饶的年幼孙子也没有放过。石虎杀了两个儿子之后想起石宪临去时的预言,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恐惧,没有多久就病死了,在位十五年。
然而石宪的预言并没有完结。仿佛真的被石弘一家的血咒笼罩,石勒一手建立的赵国陡然滑到了崩溃的边缘。石虎死后一个月,刚即位的儿子随即被另一个儿子杀掉,半年后,那个儿子又被另一个儿子杀掉。当这个骨肉相残已成传统的皇室仍在肆意践踏他们的亲人和黎民百姓时,汉人将军冉闵领兵冲进邺城,推翻了赵国。
对我来说,这些血淋淋的斗争太遥远,哪怕其中有一两个我认识的人,也远淡得如同天边的影子。若不是后来看到的那一幕,我甚至对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改朝换代的民族沉浮不屑一顾。
那一天,我终于踏上了赵国的国土,巍峨的邺城矗立在北方平原的尽头,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的仙境。然而与我初次见到这座城池不同的是,邺城上空不再是以往湛蓝的青天,而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一层猩红的雾气,就像无数细小的血点飘浮在一起。更可怖的是,一种我无法分辨的声音正从紧闭的城墙内散逸而出,嘤嘤嗡嗡听不真切,却让我联想起恒露最后用戒指招来的石弘一家的怨魂,大白天里也让人毛骨悚然。
我忽然不敢再往前走。我害怕当我穿越那厚重的城门后,会看到昔日繁华的都城变成血池地狱,会看到赤阙街变成一片焦土,会看到那些尸体当中有恒露。
“小羯奴,往哪里跑?”忽然,一声暴喝惊破了乳白色的晨曦,紧接着,一个少年猛地从栖身的草堆上惊起,似乎眼睛都来不及睁开就下意识地往我所在的方向跑过来。从他鲜明的面部轮廓,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羯人少年,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华丽精致,却早已撕破多处,蹭得污糟不堪,一看就是亡命逃窜了不少时日。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霎时间,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草垛后冲出来七八个手持镰刀扁担的农夫,都是汉人打扮。他们眼看那羯人少年如同健鹿一般逃开,纷纷呼喝着蜂拥追上,“冉将军有令,只要斩下一个羯奴的头送到凤阳门,统统有赏!”
那个羯人少年虽然有些功夫底子,奈何饥渴疲累之下已是强弩之末,跑到离我不远之处已是体力不支,顿时被一个农夫一扁担打倒在地。眼看那些带着凶悍之气的棍棒镰刀就要随着落下,惊慌失措的少年带着哭音叫道:“别杀我,我给你们钱,所有的钱都给你们!”说着,他一把扯开腰间的褡裢,滚出一地的银锭首饰来。
“呸,以为有钱就可以活命了吗?你这些钱哪里来的,还不是从我们汉人身上盘剥去的!”为首的农夫一脚踢散了地上的金银,顺势把少年踩在脚下,“前几天你们还多威风啊,羯人抢劫汉人无罪,汉人若是伤了羯人就要满门抄斩!看看这邺城周围百里,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天灾连年,你们羯人皇帝却仍然只知道四处征战,修建宫殿,强征宫女!若不是冉闵将军揭竿而起,我们汉人都要被你们糟践光了!”他转头对着其余愤愤不平的农夫叫道,“大伙儿一起下手,打死了他把头割下来送去邺城,咱们一起平分赏银!”
众农夫盯着地上散落的银钱,全都红了眼,应声朝着那羯人少年抡起凶器。那少年一边竭力挣扎,一边嘶声大叫:“救命,神仙,你答应过我——”
“如今赵国已是我们汉人的天下了,看哪个神仙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