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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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还听闻了一些其他的消息,不过除了跟恒露有关的,其余的我统统当作了耳旁风。不过很快这些消息便如同潮水一般轰然上涨,淹没了宫中每一个人,让我不得不也略加关注。
说到底,这些消息的源头只有一个——皇帝石勒快要病死了。
无论即位后供奉了多少僧尼来洗刷一生的杀孽,这个从奴隶到皇帝的最传奇人物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对于立足未稳后继乏力的赵国皇室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噩耗。向来以仁孝闻名的太子石弘成日在神殿里为父皇念经祈福,而三皇子石恢等人则会同中书令徐光、右长史程遐等人围绕在石勒的病榻前,似乎要尽力说服石勒下定什么决心。
他们在密谋什么,我是决计不知道的,也丝毫没有兴趣。倒是石宪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原本淡漠的神色里竟然添了几分忧郁,修行仙术也没有往常专注,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这天,石宪照例吸食完云气,瞑目坐在天井中打座,我则坐在他肩膀上,撑着下颌回想恒露的一颦一笑。忽听砰地一声,院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踢了开来,三皇子石恢铁青着脸,手里提着一把宝剑,二话不说就朝着石宪刺了过来!
石宪虽然仙术还不够高,但要从这个武艺平平的石恢手下自保还是不难,当下轻轻一纵身,如同一枚落叶般擦着石恢的剑锋飘过,口中淡淡地道:“三皇子为何要杀我?”
石恢一击不中,早已红了眼睛,哪里还顾得上回答石宪的问题,只是一剑紧似一剑朝着石宪砍来,口中叫道:“我杀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恢哥哥住手!”门口忽然响起恒露焦急的声音,眼看石恢充耳不闻,恒露跺脚道,“你疯了么?难道非要我把太子请过来?”
“太子?我本来就是为了太子!”石恢尝试数次,知道自己定然无法伤害石宪,颓然垂下剑尖,擦去额头的汗水怒道,“中山王石虎听说父皇病危,急不可耐地带着兵马往邺城来了,这不是谋逆是什么?我今天先杀他一个儿子,等他杀我的时候也算够本!”
“不,我父亲一向对皇上崇敬有加,他绝不会篡权夺位的!”石宪难得急切地辩解着,显见这件事就是对淡泊宁静的修道者而言,也是天塌地陷般地重要。
“皇上是能辖制住他,可是万一……”石恢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剑尖指着石宪的脸道,“石虎来了,你给我老实一点!要是被本王发现你们父子勾勾搭搭,绝不轻饶!”
“三皇子太看重石宪了。”石宪一动不动地面对着石恢的利刃,面上的笑意中竟然带来几分寂寥,“如果我父亲觉得我有用的话,他是绝不会把我送到这里做人质的。”
这两句话一时让石恢哑口无言,末了只得重重哼了一声算是下了台阶,把剑一抛就拂袖而去。
“石宪,中山王来了,你……更要小心。”恒露似乎想说什么,却不得不强自压下,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石宪,无言离开。
六、毒
十月初,地处北方的邺城已进入冬季,间或有细小的雪花盘旋而下,而整个邺城宫殿中,也都烧起了温暖的炭火。从太医们的脸色看,冬天是对皇帝石勒最大的考验,或许他已经等不到明年柳枝吐芽的时候了。
正当愁云惨雾笼罩邺城皇宫时,一道霹雳带着凌厉的光芒从天边直划邺城,震得王公大臣们心神俱散——中山王石虎进京了。
并没有人告诉石宪他父亲到来的日子,他也仿佛毫不知情一般从不对任何人问起。除了我,没有人知道石宪几乎每天都要冒险穿过宫廷禁卫的岗哨,偷偷潜进石勒所住的铜雀台外,在角落里一伏就是几个时辰。这种费力而愚蠢的做法让我不以为然却又无法阻止,心中颇为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抛开神子的骄傲和矜持,找个机会附着到恒露身上去,就算下作无耻,也好过陪着石宪这个呆子像只爬虫一样龟缩在角落里,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惊骇不已。
幸亏吸食了不少日子的云气,石宪身轻如燕,守候了七八天侥幸没有被禁卫发现。而中山王石虎,也终于布置好一切,找到机会入宫面圣了。
虽然不是自愿,我耳朵里毕竟塞满了石虎的名字,自然对这个暴虐如猛虎狡猾如鹰枭的人充满好奇。等到终于见到真人,不能不说有一点点失望,若论威武霸气,他不如石勒,若论精明城府,却又不如石勒手下那帮口蜜腹剑的汉人大臣。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转瞬即逝的光芒,那是睥睨天地夺取一切的欲望,这种光,或许以前在石勒的眼中也能看到,也燃烧得更加炽热,但是石勒毕竟是老了,得到了,也就倦了。
“王爷,陛下吩咐,让王爷独自觐见。”一个老太监望了望石虎身后顶盔贯甲的随从,小心翼翼地禀告。
“父王……”石虎身后一个眼睛细长的年轻人猛一皱眉,手扶剑柄就站出了一步,后来我知道,这个人就是石虎以荒淫暴虐闻名的儿子石邃,他与弟弟石宣号称石虎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
“退下。”石虎沉着脸朝石邃摆了摆手,又解下腰间配剑交到老太监手里,方才一撩衣袍前摆跨进了铜雀台美轮美奂的大门之中。
与此同时,隐藏在角落里的石宪轻轻腾起身体,仿佛一道轻烟从铜雀台侧面的窗洞里窜了进去。
铜雀台有殿室一百二十间,平时作为石勒的寝宫,内有女眷无数。然而此刻由于深怕惊扰到皇帝的病情,竟然一点声息也无。我盘坐在石宪肩头,只听得到一个人不急不徐的脚步声缓缓朝铜雀台深处的寝殿移去,那空旷的回音无端端让人心头发紧,仿佛四壁埋伏的无数刀兵都随着这脚步的振动而嗡嗡作响。
石宪轻轻提起身体,脚不沾地地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追去,没有引起一丝响动。我侧头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忽然不明白这个孤僻的少年此刻冒险进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终于,凭借风一般轻灵的盘旋,石宪绕到了石虎前方。他颤抖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缓步从蜀锦流苏帐后面走出,无声地跪倒在石虎面前:“父王请留步。”
石虎显然被这空荡荡的宫殿中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手指习惯性在腰间一抓,才猛地想起佩剑已解,不由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不肖儿石宪。”石宪没有料到父亲一时竟认不出自己,怔了一下,唇边浮起一缕苦笑,“这里杀机四伏,还请父王回转。”
“你是石宪?”石虎狐疑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目光闪烁,仿佛一刹那间便转换了无数心思。我看得出他对石宪的话语并不信任,甚至怀疑他不过是皇帝为了试探自己故意布下的棋子,于是打个哈哈笑道:“小孩子胡说些什么,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当然要亲自探望陛下的病情。”说着,他丝毫不曾表现出任何久别重逢的父亲模样,径自绕过石宪朝内里的寝殿走去,然而那一身紧绷的防御姿势却逃不过我神子的注意。
石宪闭了闭眼睛,也不知如何动作,竟然一下子又跪在石虎面前,将他去路拦住。眼看石虎面露惊疑之色,石宪伸手在周围画了几个符咒,顿时形成一个透明的结界,将父子两人包裹在其中。
“你要干什么?”石虎发现自己被困,又惊又怒,抬脚就朝石宪踢去。
“儿子只想问父王一句话。”石宪跪在原地,眼看着石虎硬生生地收了姿势,平静地道,“这是儿子布下的结界,外界之人无法听见我们的对话,所以儿子想要的只是父王的一句真话。”
“好,你问。”石虎无可奈何地道。
“若是陛下驾崩,父王会怎么做?”
“怎么做?自然是全心全意辅佐太子登位,做大赵的忠臣良将。”石虎毫不犹豫地说到这里,语气忽然有些伤感,“难道连你也怀疑为父的忠心么?你看就算明知这铜雀台中刀兵四伏,为父还是解剑前来独自觐见皇上,这难道还不够么?”
“儿子自然相信父王,只是担忧父王的安危而已。”石宪松了一口气,缓缓磕头,“请父王恕罪。”
“好了好了,自家父子,讲这么多虚礼做什么。”石虎说到这里,伸手把石宪从地上扶起来,哽咽道,“皇上若是真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倒是你在宫中受了不少苦,为父都没有来得及补偿你……”
“有儿子在,定然不会让父王有事的……”石宪轻轻挣脱了石虎的手,解开结界,默然转到他身后,“父王进去吧。”
“好。”石虎答应着迈步往前走去,没有看见身后石宪竟然因为他一句温言宽慰而落下泪来。我诧异地看着仿佛从来没有情绪的石宪流下眼泪,心中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任凭石宪带着我走进皇帝石勒的寝殿去,隐隐差异石宪为何如此大胆不宣而入。
走进寝殿便看见石虎已经跪在御床之前,而石宪刚一迈进门槛也默然跪在一边。殿中飘散着浓重的药味,每个侍从宫女都小心地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我可以昂起头肆无忌惮地打量御床四角衔着五色流苏的金龙头,还有御床上半躺着的病入膏肓的皇帝石勒。
石宪出现的时候,石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静静地用他见惯了杀戮的冷酷眼睛看着面前俯首跪地的石虎,半晌才道:“季龙,朕待你如何?”
“皇上对臣恩重如山!”皇帝虽然垂死,但多年积威之下,石虎仍然颇有畏惧,郑重答道,“臣自幼丧父,多亏陛下一家收养才能活到今天。”
石勒没有答话,这种沉重的寂静仿佛把人扣在一口大钟里,窒闷无比却又不敢挣脱,似乎轻轻一动就会引起轩然大波。石虎的汗水从额头上滚滚而落,顺着下颏一滴滴地打在地板上。半晌,皇帝才轻声叹了一声:“可是太子还是太年轻了啊。”
“陛下春秋正盛,只要静心调养,必然能龙体康愈。”石虎心知此时箭在弦上,自己每一句话都事关生死,当下叩头道,“臣此番入京,就是为了能亲奉汤药伺候陛下,哪怕割肉为引也在所不辞。”
“朕不用你割肉做药引。”石勒冷笑了一下,放在被子上的手指轮动了几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指着桌子上一个描金细瓷碗道:“听说古人伺候君王父兄,都要亲尝汤药,季龙就把那碗药替朕喝了吧。”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我都猜到那碗汤药里多加了什么,石虎更是紧紧捏住了藏在袍袖下的拳头,原本僵直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仿佛随时会一跃而起。
“怎么,季龙不肯喝么?”石勒皱了皱粗黑的眉毛,眼睛里闪过冷酷的杀意,仿佛一头伏卧的雄狮,虽然年迈体衰,却依然能随时随地给予最强大的敌人致命一击。整个寝殿的气氛骤然如同暴风雨前夕,弹指间便会电闪雷鸣,天翻地覆。
“皇上,”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一直默不作声的石宪忽然膝行几步,诚恳地道,“我父王身为人臣,自然该为皇上尝药,但石宪身为人子,恳请皇上准我代替父王为皇上尝药。”
“你?”石勒没有料到半途会横生出个石宪,不悦地骤起眉头。
石宪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帝王之怒,径自说道:“石宪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只求一表我父亲的忠心。”说着,他趁皇帝阻止的话尚未出口,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走到桌前,端起那只描金细瓷碗把里面黑色的汤药一口喝了个干净。
“你退下吧。”石勒若有所思地看着石宪大胆的举动,忽然闭着眼睛挥了挥手,转向石虎叹道,“季龙,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请皇上恕罪!”石虎偷偷放开了衣袍下暗藏的甩手响箭,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肩膀。
石宪复又跪下,朝皇帝和父亲各自磕了一个头,转身走出了寝殿。他脚步极快,却已不复先去的轻灵,半路竟然撞到了门框上。离石勒的寝殿尚未走远,焦急的石邃已一步跨了过来:“里面情况怎么样?”
“父王没事了……”石宪用尽力气吐出这几个字,也不理会石邃为何敢擅自闯入铜雀台内,一路跌跌撞撞地跨出殿宇,往铜雀台东面的荷花池而去。然而就是一瞬间,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被石邃手下军士以利刃比住脖颈押在寝殿外的,正是太子石弘!原来不知不觉之间,石虎的军队早已控制了整个皇宫,就算方才石勒想要逼石虎喝下毒药,石虎也大可发出信号,以太子为质换取自己的安全。这老谋深算的王爷,自然不会真正以身犯险,那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呢?
可惜这一切,那个傻瓜石宪都不知道,还满心以为自己是救了父亲的大孝子呢。我想到这里,满心不忿,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道:“你糊涂成这个样子,哪里是修仙的材料?你那个父王压根就不是好东西,亏你还信了他的话!喂喂,你到底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我原本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