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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龙门镇的女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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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渊陪松伯喝酒,张兰心夹菜吃饭。酒过半酣,张兰心想起一事,便问:“松伯,你是这里的老人了,大概知道‘花坟’的由来吧,那里埋了些什么人呢?”

松伯一听,脸色突变,正把酒杯举在嘴边的手一下僵了,停了半晌,才颓然放下。

张兰心见此情形,有些惶惑,看向龙渊,龙渊也疑惑地对她摇摇头。张兰心和龙渊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一阵沉默。

半晌,松伯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你们都奇怪吧?不怪你问,这是我记忆中最可怕的一件事,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从来没对人提起过这事,就连我死去的老伴也不清楚。”张兰心更是好奇,极想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张了几次嘴也没问出来,怕刺激了他。

松伯长吁一口气,继续说:“这么多年了,那件事,我从来不提它,也不去想它,可就是在梦里,它却还是要出现。那真的很吓人啊,常常在梦里,我都被吓醒了。现在想来,那些事情就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清楚楚的。你们提到这里了,我也不妨说说,反正长夜无事,当闲聊解闷吧。当年,我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吧,却亲眼看到了一件触目惊心的、最悲惨的事……”他陷入了深思,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渐渐地,像受到了催眠一样,他眼里逐渐露出骇异的目光,喃喃地诉说出那件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非比寻常的往事……

那天,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从私塾逃学了。其实不怪他,只怪春天里阳光太明媚,满山遍野的山花开得太烂漫。他和一个同窗的堂兄弟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快到晌午了,才悄悄地从屋后竹林里溜进了后门。他害怕严厉的爷爷和爹爹责骂,也害怕因他受牵连的母亲哭,所以想溜进厨房找点东西吃了之后,又悄悄地回到学堂。正穿过回廊,快到厨房了,却突然听见天井对面一间屋子里传出一声叫喊。

这叫声,凄厉之极,悲惨之极,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刹那凝固了;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当他回过神来,心脏却又激烈地狂跳起来。他知道,在那间屋子里面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一件让他感到害怕的事。可是他又不能不去看个究竟,因为,那屋子里住着他最亲爱的七姑姑。

七姑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的衣衫与母亲她们的衣衫样式很是不同,母亲她们总是千篇一律的长衫或短衫,每件衣衫唯一不同的是色彩和长短。而七姑姑的衣衫有好多不同的样式,还有一双后跟高高的,走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咯咯声的皮鞋。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开朗、随和的笑容,她的眼睛就像冬天里的太阳。当她看着他时,他的心总是暖暖的。他知道七姑姑在省城念大学堂。娘说,七姑姑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她要天上的星星,爷爷奶奶也会摘下来给她的,她要念书,爷爷奶奶就让她读,一直读到省城去了。爷爷奶奶逢人便夸耀,觉得面上有光彩。他最希望七姑姑放假回家,因为她总会给他带一些新奇的玩意儿,那些玩意儿是乡下拿钱也买不到的。可他记得,,七姑姑很久都没回来了,他记得山上的映山红都开过两次,她都一直没回来。

可在前几天,七姑姑却突然回来了。

只不过七姑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大伯跟在她身边。他看见七姑姑的脸上有些血痕,肚子微微凸起。娘告诉他,七姑姑肚子里有个小娃娃,过一段时间就会出来和他玩。他很兴奋,想过去摸摸七姑姑的肚子,和里面的小娃娃说说话,可是大伯把他拨拉到一边去,不让他靠近。他撇嘴要哭,却看见七姑姑正朝他笑呢,他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他远远地跟在他们后边,看见大伯把七姑姑锁进了她以前住的屋子。他不明白,跑去问爹娘,爹爹呵斥他不许乱问,只有娘悄悄告诉他,七姑姑参加了一个什么党,犯了很大的罪,政府叫大伯把她带回来,说只要她改了,写了保证书,就又是好人了,就不再受罚了。不过,七姑姑不肯写,大伯和爷爷生了很大很大的气。他几次见过爷爷和大伯铁青着脸从那屋子里出来,奶奶和另外几个姑妈也眼泪汪汪地从那屋子里出来。

他也曾趁没人时,爬上七姑姑的窗台,见七姑姑坐在窗前正缝着小衣小鞋,嘴里哼着好听的歌曲,见了他,便朝他笑。他说:“七姑姑,你肚子里的小娃娃什么时候出来和我玩呀?”七姑姑摸摸肚子,脸上现出柔和的光辉,说:“要不了多久啦,到树叶儿开始掉下来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他了。”他又问:“七姑姑,大伯要你写什么呀?你为什么不写呢?写了就可以出来了嘛,我就可以和你玩了。”七姑姑笑了,说:“你太小了,不明白大人的事哩。大伯也是没法子,受那反动政府的压迫,不得不来强迫我。嗯,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是一些坏人要我写不好的东西。如果我写了,就跟那些坏人一样了,你说要不要写呀?”他睁大眼睛,疑惑地摇摇头。七姑姑又笑了。虽然七姑姑的脸色没有以前的红润,但眼睛却依然光彩明亮。

现在,七姑姑出了什么事呢?他抑制住狂跳的心,挪动着有些颤抖发软的腿,来到门前,那门关上了,他便偷偷地从门缝往里瞧。屋子里的情形在一瞬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逃开,却双腿绵软,挪不动步子了。他想叫喊,嗓子眼却被什么堵住了。

屋子里,七姑姑的双手从背后给捆上了,大伯站在她背后,一只胳膊勒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端着一只不知装着药汁的碗,凑在她的嘴边,要她喝。

只听爷爷在一个角落里哀声道:“雨竹儿呀,不是爹爹心狠,爹爹也是没办法呀。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一大家子人,你就喝了吧。”七姑姑拼命摆着头,碗里的东西一时便喂不进去,大伯无可奈何,松了手。

七姑姑“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惨声道:“爹爹,大哥,我知道不怪你们,即使你们放过我,这个反动政府也不会放过我。我认命。只是,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见过天日,他爸爸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求你们给娃娃一条生路,给我和他爸爸留一条根吧。等生下他,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我绝无怨言。”

只听爷爷怒吼一声:“住口!你还好意思提这个野种!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居然怀了一个野种回来,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你明明晓得自己和王县长的公子订了亲,却干出这等事!你让我怎么向王县长交待?你说什么新式结婚,追求什么民主,都是放屁!我们家没有这个规矩,这个家由我做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都是不成。非但如此,你还去参加什么共产党!惹下弥天大罪,连政府都找上门来了,那王县长更能找出借口来狠敲一笔了。为了这个家,你非死不可!这个小杂种更留不得!”说罢,从大伯手中接过碗,硬塞向七姑姑的口中。七姑姑的嘴唇被弄破了,流出好多血,顺着嘴角往下流。爷爷有些气急败坏,对大伯说:“去,把火钳拿来,撬开她的嘴,不信灌不下去!”七姑姑听了,绝望地惨笑一声道:“好,你们这么要紧这个大好的家业,害怕我给你们带来祸患,我就成全你们吧。”说完,闭上眼睛,眼泪在脸上纵横,过得片刻,睁开眼,镇定地说:“拿来,我喝。”就着爷爷的手喝下了碗的东西,然后有些嘲讽地微笑道:“但愿我的死,换得这个家永世齐昌,永享福禄吧。不过,我最后仍劝你们一句,还是多给自己积点德,留条后路吧,这才是兴家的根本。”由于她的嘴里和下巴都是鲜红的血,使得她的笑容看起来透着说不出的凄惨和恐怖。爷爷和大伯究竟有什么样的回答和表情,这个小孩子都不知道了,因为他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恐惧,倒在了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松伯的脸上仍留着那骇异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把整整一杯酒“咕”地喝了下去。张兰心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松伯答道:“我醒过来时,躺在床上,我娘正在床边哭。我起初以为她是担心我才哭的,后来我才知道,她还为七姑姑的死而哭。这件事,家里人在我面前只字不提,大概都商议好了的吧。我病了一个多月才好。每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害怕,我害怕看到爷爷和大伯,听到他们说话,我就躲得远远地。有时不小心撞上了,看见他们冷冷的目光,我就发抖。只有后来慢慢长大了,才好一点,不再天天做恶梦。但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放着,一直放着,放了几十年,梗在心里难受哇。今天遇上你们两个,说了这些话,心里反而痛快了好多。”

龙渊替松伯倒上酒,问道:“那解放后,你爷爷和大伯他们怎么样了?”松伯答道:“他们被新政府抓了起来,进行了公审,然后镇压了。由于他们平日对蚕农不好,平日里欺压乡邻,又害死了参加共产党的七姑姑,民愤太大,不仅自己遭了报应,还连累家里人跟着受苦,奶奶上吊死了,我爹娘受不了每天的挂牌游行,跳塘死了。我成了孤儿,由于家族名声不好,没人敢公开接济我,我靠讨饭和挖山芋勉强活了下来。后来,一个县委书记下来看到这种情况,说了一句公道话,让政府照顾我的生活,还让我读书,我才能活到今天。”

张兰心又问道:“是不是因为你七姑姑埋在那个地方,所以才叫‘花坟’呢?”松伯摇摇头:“七姑姑埋在那里,爷爷说她是家族的耻辱,不许任何人去祭拜。久了就荒了,连我也不知道哪个土堆是她的。哦,‘花坟’的说法,是在七姑姑埋在那里之前就已经有了的,不是因为七姑姑的原因。在那之前,那个地方已有了几个坟堆。”张兰心好奇地问:“那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地名的由来呢?”松伯啜了一口酒,徐徐地道:“听老人说过一下,好像是民国之前的事,是一个刚结婚的新娘子,在喜堂上被新郎杀了,埋在那地方。后来,那里开了很多花,加上坟也修得漂亮,就叫‘花坟’了。”

张兰心心上有些感触,不禁默然。松伯酒意朦胧,口齿有些不清了。龙渊便把他扶到床上,除了鞋袜,用薄毯把他肚腹遮了,再帮着张兰心一起把碗筷收拾洗涮了,一起出来,把门关了。

月光如水。街道上几乎不见行人,只有路边还有不少残留的纸灰、没有燃尽的香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两人都不说话,张兰心默默走着,若有所思。

走出街道,远处的山峦田野便呈现出来,在月光的笼罩下像蒙上了一层轻纱。微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龙渊一边欣赏这美景,转眼又见张兰心比月亮还皎洁的脸庞,不禁飘飘然有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龙渊忽见张兰心眼里有幽幽的亮光一闪,心里没来由地一痛,喑声急问:“怎么了?……”只听张兰心幽幽叹道:“是不是女人……都只能被任意宰割和杀戮?”龙渊松了一口气,说:“你还在想刚才松伯说的故事呀,那种事只能发生在过去封建制度下的社会里。那时候的女人是男人的私有财产,男人可以任意处置。现在不会有这种事了,女人受了伤害可以寻求法律保护,也不会有人敢随意伤害女性了。”张兰心微微摇一摇头,叹一口气,神情寥落,默然片刻,转头问:“你说,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个新郎杀死自己的新娘?”龙渊想了想,看了看她的脸色,迟疑地答道:“一个男人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并且是在结婚的第一天,原因有很多。可能他们本来就有深仇大恨,也许结婚就是报仇的一种手段;也可能是误伤,新郎本来要杀的不是新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新娘让新郎蒙受了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你知道,过去的男人对女人视若禁脔,女人如果失贞,罪不可恕,男人可以任意处置。”张兰心惨然笑了一笑,不再言语。

到了学校楼下,张兰心掏出钥匙开了大门,正要进去,忽地回过身来,笑着说:“你一个人回去怕不怕?今天可是鬼节哟。要不要我又送你回去?”龙渊见她难得展颜一笑,也逗趣地说:“怕呀,你说怎么办?你又送我回去吧。不过这样一来,我又要送你回来,那今晚我们就只好这样,你送我,我送你,走一晚上得了。”两人都笑起来,挥手作别。

张兰心上了楼,先到学生寝室关照了一番,才回到自己寝室。李丽已经睡了。

(三)夜宴1

开始上课了。张兰心和其他老师一样,课时都很多,行课期间都忙得不亦乐乎。好在她善于统筹安排时间,工作起来就不那么吃力。下午放学后就可以完全放松了。李丽开始也很紧张,苦恼异常,后来学了张兰心的方法,也感觉轻松多了。

龙飞来过几次,但张兰心对他的态度是礼貌有余,而热情不足。李丽看不过意,不好太过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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