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媚·恋香衾-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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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锐仓皇地跟进来,问道:“浅儿,你……你要去哪里?”
“我自然要走,走得远远的。”
可浅媚留恋地望着屋中简朴却温馨的陈设,“本以为能在这里安安乐乐过上三五十年呢,原来……连三五个月都是奢望!”
卓锐无措地站着,待她欲奔出时,却张臂将她拦住,“若要走,我陪你走。”
可浅媚叹道:“卓锐,你有你的忠诚,我也有我的顾忌。我好容易出来了,好容易可以远远离了那些人那些事,好容易……开始忘怀他,我不想再走进去。我还年轻,就是这辈子再也快活不起来,我也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
卓锐答道:“我有我的忠诚,对皇上,同样也对你。衡一道长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请让我有机会弥补,好吗?”
可浅媚盯紧他,薄薄的唇抿得发白。
卓锐又道:“你眼看着身子越来越重,行动多有不便,如果没人照料,我也不放心。”
可浅媚摸一摸挺出的小腹,眼眶便开始泛红。
她本来想舍弃这孩子,从而舍弃和唐天霄最后的一点牵绊。
但唐天霄已经用行动告诉她,她的舍弃只是掩耳盗铃。
她也许根本就没有完全离开过他的视线,他们之间的牵绊远远未能结束。
衡一死去,屋子里的一堆药,他们再分不清是打胎药还是调理药,自是不敢乱用,当然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地跑去出家,以为玄之又玄的道家学说真能救助自己走出这片让她身心俱疲的困境。
何况,如果没有衡一的鼓励,她真的舍得打掉那胎儿吗?
她也曾因唐天霄的愿望而殷殷渴盼他的到来,如今胎盘已稳,她甚至已能感觉他在腹中茁壮成长中渐渐萌生的胎动。
她分不清那是一种苦楚还是一种幸福,却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不仅是唐天霄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她吸吸鼻子,低声道:“好吧,你帮我。先帮我……逃开那些暗卫的追踪吧!”
“嗯,尽量……试试吧!”
卓锐回答得并不确定。
即便两人间隔了那么深的仇恨,他也清楚她在唐天霄心中的分量。
若唐天霄不知道她有孕,也许还肯勉强放手,容忍他和她已无路可走时她的逃避;若是发现她怀着他的孩子,并且有意打掉孩子忘怀他,他绝对会千方百计找到她,再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
如今,那暗沉森郁的山林中,再不知暗中潜藏着多少双暗卫的眼睛。
也许,他们潜藏着,只为等候那位大人物处理了混乱的局势好拨冗前来,满怀惊喜也满怀怨恨地接她回去,或逼她回去。
去面对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彼此,以及彼此的恩怨爱恨。
夜幕降临后,最西面设有灶炉的屋子上方传来炊烟,看来像是主人家悼念完死去的朋友,开始为自己的生存而煮饭充饥。
但那烟似乎大了些,而且越来越大,渐渐整个厨房的屋顶都腾起了烟,然后是火。
并且,不断蔓延……
当小木屋成了夜风中燃烧着的火堆,却始终不见一个身影飘出,林中终于混乱,数十名黑衣人飞奔而出,急急寻了器物灭水,并试图冲入屋中寻觅可浅媚踪迹。
而可浅媚和卓锐当然已不在屋中。
他们两人身手都好,暗卫们全神贯注于厨房屋顶的烟火时,他们已自东面原来衡一所住的那间黑沉沉的屋子里'奇‘书‘网'潜出,潜入屋后的草丛中;
暗卫们全由暗处转到了明处,奔往燃烧的木屋救火时,卓锐已拉着可浅媚奔到屋后的山坡上,趁着无人监守时迅速逃离。
等暗卫们发现化为灰烬的木屋下并没有骸骨时,他们早已奔走到别的山头,如水滴入海,融汇到茫茫的黑暗中。
可浅媚只想着尽快逃离唐天霄的视线,逃离那段甜蜜却不堪回首的感情,却并没有决定好去哪里。
唐天霄性情坚忍,在最初的措手不及后,很快便回过神来重新排布兵马,此时已重新掌控了京畿一带的政局,只是西南、西方已有很多地方被信王和庄氏统领下的楚军占领,东南虽然也有部分州府起兵反叛,却被朝廷兵马分割包围,无法与信王等联络,虽牵制了许多兵马,一时倒也掀不起太大风浪来。
因为是宇文启纵了敌兵入关,有当年南楚降臣建议将都城迁回北都,先安定了北方局势,再来平定江南叛军。唐天霄断然拒绝,并认定此人煽动人心,有意把江南半壁天下拱手让给信王,将其立斩阶下。
众人见唐天霄平叛之意坚决,无不悚然,只专心出谋划策,务要将诛灭信王,收复失土。
可浅媚忆及宁清妩和唐天重所住的花琉倒是平静宁和,有心过去投奔,可如今江南的大部分州府都已卷入了战争,几处要塞或渡口均有双方的重兵把守,连渡江都不容易,更别说前往隔了山隔了海的花琉了。
卓锐因她一心想避开唐天霄,也未必愿意回到信王身边与唐天霄作对,决定先带她往西走,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城镇或小村落安定下来,先生了孩子再说。
他们在山野中呆了好些日子,衣着穿戴,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华丽。
卓锐一身樵夫装束,看着平淡无奇;可浅媚身上穿着自己做的灰布道袍,蓬着头松松地绾了个道髻,出门便拍了满脸黑尘,夹在逃兵和难民中走动,除了太过丰腴的腰腹,看着跟沿路乞讨的小道士没什么差别,也不惹人注目。
只是可浅媚到底富贵中长大,并不曾经历过多少苦楚,如今拖着个重身子劳碌奔波,连饮食大多也是冷水干粮,未免体力不支,卓锐虽竭力相护,甚至时常将她抱在怀中往前走着,到底耐不住这风餐露宿的日子,两日后便开始有些发烧。
卓锐焦急,只得就近在一处村落借了农家的屋子暂住着,请了大夫来调理。
他们只以夫妻相称,因兵乱逃离家乡,倒也无人疑心。
村里有老人见可浅媚怀着身孕奔波流离,却向卓锐感慨起乱世道:“本来好好的太平盛世,才过了几年好日子,怎么又打起来了?唐家坐江山也罢,李家坐江山也罢,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看看,这一打起来,多少老百姓遭了殃!连送到战场打得你死我活丢了性命的,也是咱们老百姓的孩子!唉,你们好歹还夫妻在一处,另外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哩!那些人只顾自己当了皇帝,做了大官,可怜那些给拖累的老百姓,尸骨积了一堆一堆,这命真比蚂蚁还不值钱!”
卓锐胡乱应了,回屋里看可浅媚时,正拥着陈旧的粗布棉被出神。
见他进来,她叹道:“至今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卓大哥,瞧来我真是罪过大了,便是死后下十八层阴司地狱也是活该。”
卓锐柔声劝道:“你别想太多,是大周先抢了南楚的天下,现在南楚又要抢回来,你干不干预,他们总还是要抢的。”
可浅媚摇头道:“若不是我,七叔很难再有抢回南楚天下的机会。我父亲对南楚忠心不二,至死不渝,但我就想着,若他还在世,还会不会为了重建南楚颠覆这个好好的太平盛世。”
卓锐想了一想,道:“应该会吧!”
“会?”
“是。令尊那样忠烈耿直的将领不会身事二主,即便因为生存一时妥协,心里也只会认一个故国。那是自小在夫子们忠孝节义的教导下熏陶出来的,哪怕再给打压,也很少会更改初衷,舍弃了他们的根。”
“你再看交王庄遥,当年给南楚末帝凌逼得造了反,可也只是认为末帝无道,而南楚依然是天下正统,大周对他再怎么笼络,信王那里一起兵,他也跟着光复起他心里的大楚来。我瞧着庄世子倒是个明白人,可惜他是庄家独子,素来以孝义出名,皇上欣赏他,却不会信任他,他便没得选择,只能跟着他的父亲相助信王了。”
“那么……你呢?”
“我?我出身行伍,深沐皇恩才至今日……”
他住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破衣旧袍,许久才道,“皇上天下至尊,却待我们这些近卫如手足兄弟,恩深似海……是我心存私念,才落得如此。若皇上肯给我机会,我当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可浅媚怔了怔,问道:“若唐天霄此时让你把我交给他,你也就听话,乖乖地把我交出去吗?”
卓锐一呆,苦笑道:“我会不会把你交出去,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唐天霄在荆山布下天罗地网想把可浅媚重新带回自己身畔,卓锐却带了她逃去,显然已是逆了唐天霄心意了。
可浅媚思来想去,叹道:“便是你把我交出去也不妨事。我实在是……连累你太多了!若不是我,你还是那个人人敬惧有加的御前一等侍卫呢。”
卓锐垂眸,低声道:“浅儿,我没后悔过。”
若不是他一时冲动,以那样特别的方式救活溺水的她,他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也许他会后悔自己年轻冲动,却绝不会后悔救下了她。
入夜,可浅媚卧于床上,卓锐照例披了件外袍,伏在桌上睡着。
可浅媚睡得极不踏实,只在床上翻来覆去。
卓锐走过去摸摸她的手脚时,却是冰凉冰凉的,正冻得瑟瑟发抖;再一摸被头,已是皱眉。
乡间的棉被本就不比宫里的锦衾厚实暖和,农户借他们的被子又是不知盖了多久的陈年旧被,薄而且硬,并不保暖。
可浅媚本就不适,哪里经得起再给冻上一夜?
他犹豫了下,解开棉衣覆在被子上,自己脱了鞋,也钻入被窝,将那瘦小的身躯扳过,紧紧拥到怀里。
那冰凉的身躯便缓了过来,渐渐有了暖意,熏出了丝丝柔软的甜香。他便有些克制不住,在她的额上亲了亲,又缓缓移下,亲住她的唇。
屋中没有点灯,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觉她的脸上赤烧,身体也有些颤抖。
她向后缩了缩,却没能离开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便静默地承受他,由着他亲昵片刻,才别过脸,低声道:“卓大哥,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以后,我们就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小山村,安安静静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吧!你砍柴打猎,我也学着做饭洗衣,可好?”
她的话语温柔,却极低沉,游丝般转动着某种说不出的绝望,仿佛刚刚织就一个连她自己也未必相信的梦,风吹吹就会破裂。
但卓锐听得却有些痴迷。
他嗅着她身体的丝丝甜香,轻声道:“可我……已不完整……我没法给你真正的家。”
“我也不完整。”
可浅媚轻笑,却呜咽着落下泪来,“那个害了你的男人……把我的心给剜走了!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卓锐哽住,然后将她贴向自己的胸膛,说道:“没事,我有。我分给你。”
他的胸膛内,一颗心正怦怦跳得激烈。
可心若分成了两半,不就碎了吗?
外面似有些微的动静。
卓锐的身体立刻绷紧,拥着她的柔软顷刻化作武者结实有力的肌肉。
他侧头低喝:“谁?”
可浅媚道:“莫非是风声?”
“我去瞧瞧,就回来。”
卓锐倾听片刻,到底不放心,起身披了衣,替她掖紧了被,提剑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屋外居然真的有人,但并没有听到打斗声,只闻有人低低絮语,却不似与附近的村民交谈。
可浅媚有些疑惑,强撑着坐起身,穿了外袍正要出去查看时,已听到刀剑铮然出鞘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低沉的闷哼。
是卓锐的声音!
她的额上猛地冒出汗珠,慌忙拉开门,冲了出去。
冷月如霜,寂寂投于屋前的地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那薄薄的雪地中央,卓锐安静地躺着,暗红的液体正缓缓自他身下淌出,悄无声息地渗入地面。
“卓大哥!”
可浅媚不可置信地惊痛大叫,慌忙奔了过去,用力将他抱起。
往日炯然有神的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英气俊朗的面庞因伴着死亡来临的剧痛而扭曲着,直到对上她的目光,才慢慢地舒展开来,转作苦涩的凄笑。
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浅儿,我真的想……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我砍柴打猎,你做饭洗……衣……”
凄笑凝结了。
他恋恋地望着她,眼皮慢慢耷拉下去,在她的臂腕间垂下了头。
“卓……卓大哥!”
她跪在地上,努力把他抱得直起身来,摇晃着他,呼唤着他,凄惶而无措。
他砍柴打猎,她做饭洗衣,他们刚刚说好呀!
这混沌乱世,还有那个越来越遥远的神一般的男子,她终于可以抛开,终于可以不再理会……
他们刚刚说好……
这才一转眼的工夫……
“卓大哥!卓大哥!”
他再不动弹,她的呼唤已转作凄厉,像被猎人一步步逼到死角的孤狼,一声声呼唤着曾和它相偎取暖的同伴。
可他身体的热量正在飞快散去,方才相拥而卧的温暖像是半昏半醒时一场浅浅的梦。
而他留在她肌肤上的温暖,和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