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媚·恋香衾-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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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侍女将她径自引往宇文贵妃的卧房,那荼蘼清香便被酸苦的药味掩盖。
她不觉皱了皱眉。
“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她正打量着和院子里差不多清素的屋子里,侍女已掀了珠帘轻声回禀。
窗边软榻上雪色锦衾一动,可浅媚才发现那里居然卧着个人。
苍白如雪,单薄如纸,弱如轻柳,似不胜衣。
侍女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方才让她勉强坐起,微笑着向可浅媚点头示意:“我便想着,妹妹也该来了。”
她的神色间,没有大苦大悲大伤大痛,依旧是一贯的让人心神安定宁和的沉静,仿佛她并没有经历丧子之痛,更没有如此长久缠绵于病榻之上。
但可浅媚并不敢当真以为此人有多么地宽和仁厚。
她在珠帘边远远地立着,笑道:“姐姐一直在念着浅媚吗?真是不敢当!当日大理寺的恩德,浅媚还没报答呢!”
她只说大理寺之事,却不提是陈参将害她还是宇文贵妃迫于无奈救她,话里话外,便另有一番意思足以玩味。
宇文贵妃显然是听懂了。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妹妹,且屏去各自从人,我们姐妹俩细谈谈,可好?”
可浅媚忙道:“不用了。宫中无人不知,我行事莽撞,目无王法,前儿冲撞了皇后娘娘,换来一场冤狱;今日若不小心再冲撞了贵妃娘娘,只怕我得万死莫赎了!我这两个侍女都是以前侍奉皇上的,我放心得很。”
若是两人单独相处,宇文贵妃意外或不意外地出点什么事,她未必万死莫赎,但一定百口莫辩。
先说明了香儿和桃子是皇帝的人,便是有什么暗算的手段也得掂量掂量了吧?
宇文贵妃神情愈见黯淡。她道:“你哪里行事莽撞了?分明步步为营。若真是那等蠢笨女子,皇上岂会为你魄动神驰,无法自拔?”
可浅媚不答,依然远远地站着,打定主意绝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宇文贵妃无奈,令人搬了椅子过去请她坐了,笑道:“我倒不晓得你如今这般地防备我。记得你刚入宫时还是很喜欢往我这里跑的,每次弹的曲子都听得人心旷神怡。”
可浅媚淡淡道:“贵妃娘娘见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这人胆小,对那些无中生有的把戏怕得紧呢!”
被比喻成毒蛇,宇文贵妃也不生气,点头道:“罢了,你便坐那儿,让我们侍女到外殿远远地看着,只要看着你身影没动弹,我便是即刻死去了,也不能责怪到你身上,对不?”
可浅媚实在想不出她有何等机密之事要嘱咐自己,闻言向香儿、桃子和宇文贵妃的侍女扬声道:“既如此,且请列位做个见证,是贵妃娘娘执意要拉了我说话,若言语间有所冲撞,让贵妃娘娘不悦,也是贵妃娘娘自找的,与我无尤。”
明漪宫的侍女便有些愤愤之色;而宇文贵妃却坦然望向她,笑道:“便是要我立个生死状也无妨。罢了,你们都记好了,我不过和淑妃叙几句话,万一有个什么,一概与淑妃无关。”
众侍女只得行礼退下。
可浅媚便懒懒地倚在椅靠上,勾了一串珠帘在手指上玩耍着,听宇文贵妃慢慢开口。
她道:“我若说我与陈参将诬陷你之事无关,你必定不信罢?”
可浅媚不答,她便自顾往下说道:“陈参将当然是我父亲的心腹爱将,并且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偶然回京,偶然撞着这事,也的确……想为我翦除你,因而也站出来力证你是奸细。他是武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再没想过会把我置于何等尴尬地境遇里。”
可浅媚漫不经心道:“姐姐过虑了。皇上对定北王和姐姐一向器重得很,又怎会令姐姐尴尬?”
宇文贵妃轻叹:“器重……可他有他的底线。陈参将疯了,才敢和沈家联手。那时候,我便知道……即便不为你,我也再不能挽回他的心。我故意拖宕了半天才出面剪断这死结,只是为了确认……我也许真的……从不曾得到过他的心。”
可浅媚把手中的珠帘扣了个活结,一抽,便开了。
她叹道:“没错,的确是死结。即便剪断了,那个结还在。”
宇文贵妃道:“父亲当年便告诉过我,沈家、宇文家、庄家是皇上的三个心结。功高震主,自领兵权,雄霸一方……而皇上需要的,已经不是乱世之枭雄,而是治世之能臣。因平定康侯之乱前三家曾有所约定,他要削一方兵权,势必会引起另外两方的拦阻甚至联手反击。皇家直系的兵力虽众,但却不比这三家兵精将强,身经百战;何况国祚初定,皇上想休养生息,强健国力,不到万不得已,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是绝对不肯做的。”
“但这几年沈家势力愈发大了,他应该防范已久,才让宇文家备受荣宠,一心忠于皇室;若突然发现宇文家还是和沈家联上手,甚至在逼迫他心爱的妃子……等于直接在挑战天子龙威,我不敢想象他的失望和愤怒。陈参将的愚蠢,连带把我也给毁了。”
她所说的,可浅媚大半都已知晓,见她模样凄黯之极,到底硬不下心肠,遂淡淡笑道:“贵妃娘娘也不必多虑,解释清楚是陈参将个人所为,不就没事了?”
“解释不清了……他早有疑心,缺的只是个佐证。而陈参将不过是把他心里的佐证填补上罢了。”
她自语般道,“父亲已经老了……我不想宇文家就此覆灭,也不想……很多年后,他连想都不愿再想起我。”
可浅媚暗自纳闷。
宇文贵妃总不会想着让她帮求情吧?
她虽然留心朝政之事,可也早已发现唐天霄并不喜欢后宫插手政务,——除了辛苦辅佐他走到今日的宣太后。
她实在犯不着多事。
这时,宇文贵妃精神振了振,转过了话锋:“其实,我晓得他最初时待我是有心的。那时,他不知道我是定北王之女,我也不知道他是当今天子……”
珠串的辉芒在可浅媚白皙的手指上悠悠流转,速度却越来越慢。
她静静听着,忽然就发现,其实唐天霄的过去,她所了解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他有他不为人知的爱恨传奇,他有他绚丽璀璨的风流多情史。
喜欢微服出游的少年天子游历到了北疆,也许是为探查定北王的势力,也许是为了了解沿边民情,也许真的只是一时贪玩。
总之,在他见到定北王宇文启之前,他遇到了宇文静容。
她是宇文启唯一的女儿,母亲怀她时为敌情所惊,生来便有弱疾,人人都说她病弱,恐怕活不长久,因此长期服药调理。
可她到底是将门之女,不肯躲在深闺里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常明着暗着跑出王府来四处走动。
更多的时候,她哪里也不去,只是靠着大柳树坐在山坡上,静数着流年,默默地看夕阳一点点倾斜,周围悄无声息地暗下去,黑夜渐渐把她和周围一切吞噬。
可那一天傍晚,她走到她惯常去的山坡时,发现她以往倚靠着的那棵老柳树旁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长得极俊秀,俊秀到连她这个女人都自愧不如;可他静静望着夕阳下沉时,好看的凤眸竟显得如此寂寞,如此荒凉。
她第一次看到除了她之外的人会对着下沉的夕阳沉醉,她还看到了他眼底和她同样的孤单、疲倦、甚至脆弱,以及对摆脱这种清寂落寞的渴求。
男女有别,其实她应该回避开的。
可北疆是定北王的天下,她想她有权利任性。
于是她走过去,告诉他:“这是我每天看日落的地方。”
他惊讶,旋即让出一半的位置,凤眸弯弯,温和笑道:“那么,一起看吧!”
她居然无法拒绝,她居然真的依在一个陌生的男子身畔坐下,她居然就那样抱着膝,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和温和的话语仰头看着风景。
她的风景不是天边的日落,而是旁边的他的笑靥。
他说他叫肖霄,她说她叫容容。
他讲他决绝而去的爱人和稍纵即逝的幸福,她讲她逝去的母亲和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的生命。
夕阳沉下去很久,他们依旧谈得尽兴,甚至生了火,一起在火堆边吃他的从人送上来的简单饭菜。
那时,兵营里长大的她还不懂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一见钟情,只晓得自己忽然地对眼前的男子特别地依恋。
她不想离开。
曾与千千万万的人擦肩而过,仿佛便只为等待与眼前的人偶然邂逅。
没喝酒,他俨然有些醉意;没带药,她情绪波动之余,却真的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
他的眼睛里有血丝,看来已经守了一夜,见她清醒,很是欢喜地将她扶起喂她喝了药,并在她的眉心印下深深一吻。
一吻而已。
她倒在他怀里,软绵绵的半天起不来,却不像是因为病。
客栈内外已闹翻了天,应该是定北王府的人在找她。
不晓得这位自称是京城望族子弟的肖霄用了什么办法,竟没有人进他的房间盘查。
但她终究得回去。
她不能让老父亲一再为她忧心。
他要送她,她红了脸拒绝。
老父亲久经沙场,性情严苛,何况定北王的名头也太大了点,她不想把她的意中人吓走。
她需得好好想想,怎样让父亲和意中人以最合适最融洽的方式会面。
她道:“你且等我几日,我需与家人商议。”
若与家人商议,便见得不是等闲视之了。
他便微笑,答她:“我在这里候你十日。”
他牵了她的手送她到客栈门口,抬眼处,桐花烂漫,柳垂金缕。
折下一枝青青嫩柳,他扣到她的前襟,低低嘱咐:“切勿负我。”
他竟只担心她负他,却丝毫不担心她的家人可能会拒绝。
她红了脸,却低低地回答:“我必不负君。”
沿着街道走远时,他的从人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
她一回头时,清晰地看到他在摇头。
他仿佛也有心要让她听见,很是大声地说道:“不用跟了。我喜欢的只是她而已;希望她喜欢的也只是我而已。”
她顷刻红了脸,却满心都是春日里荡漾的杨柳,翩然欲飞。
她回去后被父亲好生一顿训斥,没敢提起,晚上才敢找了奶娘,请她代为转达。
宇文启虽然不悦,但听说女儿意志甚坚,第二天便亲去考察未来女婿是何等模样。
当日中午,“肖霄”便被请入了定北王府。
万人之上威名赫赫的定北王向他三跪九叩,行的是君臣大礼。
一桩无意间的风流艳遇,暴露了潜于市井之间的真龙天子唐天霄。
家人被请出相见时,他闲淡雍容,温和含笑,向诸人一一点头,却在对上她的目光时神情一黯,泛过一丝苦涩。
晚上宇文启叫了她过去,沉默许久,向她道:“静容,后宫乃是非漩涡之地,你若去了,只怕这身病,真的药石难医了!”
她长跪,只是沉默。
又过了许久,宇文启道:“如果我主动送你入宫,只怕你一世都休想他真心相对;如果他真的有意于你,自己向我要你,可能还有点希望。静容,听父亲的劝,离他远点,然后,顺其自然。”
彼时她到底年少,又一心只记挂着和那人长相厮守,竟没听懂父亲的言外之意。
其后六七日,他随着父亲巡查兵防,检阅军队,还游览了几处名胜,尝了几种北疆名菜。
她不顾父亲的皱眉,努力找时机出现在他跟前,却只能隔着人群点头一笑,并没机会说上一句两句话。
据说,他即将启程回京了。
她终究耐不住,趁了他独在卧房时乔作侍女送了茶进去。
他见到她,眸光顷刻柔和,“容容?”
她的泪水随着他那声呼唤忽然便滴落下来。她哽咽道:“皇上,你为什么不和父亲说,把我带回宫去呢?”
他的眸光便渐渐转作凉薄清寂,宛如他看着夕阳落山时的孤单荒凉。
她便再唤他:“肖霄!”
他动容,握了她的手,沉吟良久,终又放开,低低叹道:“容容,你不懂。至此而终,一切便已是最好。找个两情相悦的人嫁了吧!朕许你一世平安,一生富贵!”
她的确不懂。
她问:“难道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你是皇上,我是定北王的女儿,便不可以两情相悦吗?你不是说,你喜欢的只是我,也希望我喜欢的只是你吗?”
连着几个问题,问得唐天霄哑口无言,或者,有口难言。
宇文启两朝元老,称雄北疆,几度暗中操纵朝堂翻云覆雨后,其心机城府,早让唐天霄暗中惊心。
再纳了他的女儿为妃,把一个可以看清自己弱点的对手留在枕边,凭谁都会心存疑忌。
因着两人相似的某种特质,他诚然有些动心。
可到底有多少感情,能经得起朝堂之上明刀暗枪尔虞我诈日复一日的磨挫?
他自认经不起,也已输不起,再不想放纵自己去赌上一把。
好在他尚有足够的毅力挥剑断情,免于泥足深陷。
那曾经的美好的感觉,于他不过是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