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录-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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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魁哑然失笑,对于一个十岁的女娃,莫七的警惕之心显然有些过分。
钟离克神色如常,似乎认为莫七对任何事情心怀警惕都在情理之中。
或许因为司徒锦衣衫单薄,整个人业已被寒冬浸透,所以他的脸色才会如此冰冷。可他却偏偏领悟到莫七的顾忌,脚下便是百丈高、陡峭难行、满是冰雪的鹰嘴峰,寻常江湖中人尚且不敢尝试,一个十岁的女娃又怎能轻易登抵?
女娃似乎有意戏弄莫七,先是逼近三步,接着又是三步,莫七接连退去。女娃本已止身,猛然间再又前窜,莫七却是未动。因为他此时方才发觉,身后已临崖边,再无退路;当下将剔骨刀横在身前,左手成掌,抵住刀背,严加防备。
女娃距离莫七已不足一丈,终于突破莫七所坚守的“安全距离”。为此,她微微昂首,得意的瞥着莫七,似在宣告自己的胜利。
莫七脸上全无表情,双眼早已眯成了一条隙缝,小心翼翼的审视着女娃身上的每一个动作。
女娃定身止步,不再靠近,笑吟吟的看去。莫七迎向她的目光,那是一双略带稚嫩,但却充满童真,全无邪念的明眸。可莫七看在眼中,却打心底泛起一种莫名的紧张。
女娃只是静静的迎着莫七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双眼。
莫七却觉得她的目光像是两柄利剑,直插自己的心房。
司徒锦远远看来,双眉禁不住向上一挑,因为他业已看出莫七的眼神开始慌乱,而其根由便是自他心底腾起的恐惧。
莫七出道七年,从来不知“恐惧”二字。
而今,女娃那双略带稚嫩,充满童真,全无邪念的明眸却让他体会到了恐惧的滋味。他原本没有恐惧,也没有紧张,只是因为不懂,心底的紧张与恐惧才会升腾。
孩童的目光又有几人能懂?
此事尚若换做别人,不懂也就罢了,可所对偏偏却是莫七;莫七这样的人,凡事都要弄个清楚明白,即便是孩童看向自己的目光,他也要弄清其中蕴藏的含义。
可惜他偏偏看不懂女娃此举是何用意,因为不懂他便会紧张,而紧张的堆积很快又升级为恐惧。
就在莫七开始感到恐惧的时候,女娃突然开口发问:“一头猪有多少块骨头?”“一百五十五块。”莫七想也未想,张开便答。
“人呢?”
“二百零六块。”
“你杀过多少人?”
“一百四十……”莫七突然止声,直到此时,女娃的问题方才经过他的头脑。
女娃轻笑,没有任何寓意,只是轻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没有!”莫七摇头,道:“一百四十一!”
“他们都该死吗?”
“不!有一个……”莫七长声叹息,“有一个人本不该死!”
女娃突然提高声调,道:“莫七!六岁入平阳府宰牲亭学徒,拜张屠夫为师。七岁上案、剔骨。十二岁持剔骨刀,尽揽平阳府十八处屠宰坊剔骨之责。平阳人传,时年年关将近,十八坊共取生猪贰佰头,莫七耗时三刻,取骨三千一百块,尽还其肉与各坊。”
莫七接去女娃的话,道:“十二岁那年,师父把我接入山中,教了我五年刀法。”
“你十七岁出道江湖,”谢天魁再又接去了莫七的话,道:“六年之内连杀一百四十一人,而这些人莫不是为祸一方,欺压良善的恶霸,每一个都该千刀万剐。正因为你惩恶扬善,六年之内,武林正气为之一张……”
“可惜!”女娃打断了谢天魁,“他每杀一人便将其人身上的骨头尽数剔出,拼凑出一具骷髅摆放在地,作为自己特有的标记。”她顿了顿,继续道:“毁尸剔骨,这种做法为武林正义之士所不齿,又为邪魔外道所恐惧,所以江湖人称他为……邪刀!”
“久仰!”难得开口的司徒锦转向莫七,拱了拱手。
“可我错杀了一个人!”莫七面带懊悔之色,喃喃自语:“那年在汝宁府,我听说有一采花大盗时常趁夜作恶,不仅淫。人妻女,而且从来不留活口。当日夜半,我在街角闻听有女子惊叫,其后便再无声息。我随声查寻,见一夜行人自临街店铺的阁楼推窗而出,仓惶逃遁。我整整追了三条街,终于将他拦下。可能他想说些什么,但我没容他开口!只是一刀,而后我便剔出了他的骨头……”
“接下来怎么了?”钟离克听得入神,禁不住追问了一句。
莫七叹了一口气,道:“我在夜行人的手里发现了几块碎银子,共计三两六钱。返回那家店铺之后我才知道,他只是个小毛贼,入室行窃的时候已被老板娘抓获,是他跪地叩首,苦苦哀求,老板娘才放了他!”
谢天魁轻轻摇头,自是知道那毛贼罪不至死,但却安慰道:“莫老弟不必自责!你杀了那么多恶人,即便算上那次错手也抹杀不了你的功绩。”
“没有用!”莫七摇头,“你杀的恶人越多,对于误杀之人的愧疚也就越重!”无需别人指责,他的心已经在拷问自己的良知,一线悔恨之泪夺眶而出,坠落雪地。
引子(三)
(三)
女娃的两条小眉毛几乎拧在了一处,叱道:“挺大个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杀错了就杀错了,敢作敢当,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敢当!”莫七带着脸上残留的泪痕转向女娃,道:“虽然别人不知道我杀错了人,可我自己知道,所以我就得认。”
“好!”女娃赞了一声,道:“你杀一百个、杀一千个、杀一万个恶人,跟鸾儿小姐又有何相干?可你有错敢认,敢作敢当,全然不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一点的确难能可贵。就凭这一点,你已经有资格做鸾儿小姐此次相亲的候选之人!”
莫七的脸上泛起苦笑,尴尬的道:“有错敢认,说起来倒是简单。可当真把自己做过的错事说出来,而且还是一件没有人知道的错事,真是要有些勇气!”
“没有知道?”女娃面带嘲笑,道:“杀猪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你也不必过分自责,那宋老太太早已病入膏肓,即便她那傻儿子抓了草药回去也救不了她的性命!”
“你……你说什么?”莫七被女娃的一席话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响才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娃没有回答,而是道:“宋老太太的死本就与你无关,况且她已入土半月有余,你为什么要把她挖出来,剔出一具骷髅,把她的死也算在你的身上?”
莫七面带愧疚,道:“如果不是我误杀了宋老太太的儿子,宋老太太也未必会死。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宋老太太就是我亲手杀死的!”
女娃退开数步,对着莫七筋起鼻子,脸上也泛起厌恶之色,道:“死了半月的老太太你也挖出来剔骨,这么恶心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依我看……”她摇着头,“你来相亲的资格是有了,可你这个人……怕是鸾儿小姐一想起你挖尸剔骨的事情,要把今日早上、昨天晚上、前天……反正三五天吃进肚子的东西都会呕吐出来!”
莫七先是怔怔的瞪大了眼睛,而后默默的点了点头,道:“我远远站着,若见小姐心生厌恶,即刻离去,绝不相扰。”他的声音很小,几乎不可听闻。
女娃摇头轻叹,转身离去,似已判定莫七根本没有赢取鸾儿小姐芳心的可能。
“铮……”一声轻响,竖立在冰雪之中的利剑归入司徒锦系在腰间的剑鞘。与此同时,女娃业已跨过雪地上那道剑痕,站在他的身前。
“司徒世家上下百余人,都能以坚守武林正义为己任,武林正道有目共睹。”女娃将一双小手背在腰后,全然一副长者的架势,道:“司徒一家为伸张正义的确作出了很大牺牲,仅最近几年,你们家便已有十五位亲人因此殉道!”
司徒锦淡淡的道:“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他的声音虽然平淡无味,可话语中却透着一股狂傲之气,听在耳中很不舒服。
女娃垂下头,盯着自己棉靴上的虎头布偶,道:“你还是蛮英俊的嘛!又是司徒家的长房长孙,司徒家早晚都要由你做主。以司徒家的财势和武学,自然看不上鸾儿小姐陪嫁的那把烂剑,应该也不会把那套狗屁不通的‘追风剑法’放在眼里。依我看,既然堂堂的司徒锦大侠看上了鸾儿小姐,那就是她的福分。司徒大侠大可不必烦劳自己跑到这孤峰野岭相什么亲事,告之鸾儿小姐一声也就是了。再随便挑个日子,你司徒大侠屈尊前往,上门迎娶,这事儿也就结了!”
司徒锦愣了半晌,慢慢坐在雪地上,仰起头,看着女娃的脸,以生平最为温和的声音道:“不敢!”
女娃看也不看他一眼,仍然盯着靴子上的虎头布偶,道:“还是有些狂,还是有些傲!鸾儿小姐若是进了你们司徒家的家门,肯定要受你的气!”
司徒锦的声音更为温和,脸上也挤出了善意的微笑,道:“不会!”
“好!”女娃露出了笑脸,目光也终于转到了司徒锦的身上,道:“堂堂司徒锦,天塌于顶不弯腰,山崩于前不色变。当年初入江湖,在黄河故道之上偶遇邪派四大刀手,身中七十二刀也不曾后退半步。便连四大刀手也要竖起大拇指赞上一句,‘好狂的小子’。而后四人退让路旁,任你由路中仗剑通过。自此,江湖四杰便有了第一号人物,狂剑!就凭‘狂剑’的为人,你能收起自己的狂傲之气,为鸾儿小姐说出‘不敢’、‘不会’这样的话来,你绝对够资格让鸾儿小姐见上一见。”
谢天魁与莫七闻听“狂剑”之名,一同抱拳,齐声道:“久仰!”
司徒锦只是轻轻顿首,并不回声,“狂剑”二字的确名副其实。
钟离克见谢天魁、莫七与司徒锦三人均已得到了女娃的认可,自知女娃该来验证自己的资格,当即清了清嗓子,靠前两步,道:“这位小妹妹,在下钟离克……”“知道!”女娃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由雪地上慢腾腾的站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道:“钟离克?你娘身体还好吗?”钟离克不想女娃由此一问,先是一怔,而后急忙回道:“好!好!我娘身体安好。”
女娃突然小脸一寒,道:“你娘身体倒是安好,可她在司徒家偷走了一部枪谱,把她的亲姐姐气得大病一场,险些丢掉了性命!”
钟离克被这女娃的一席话惊得愣在当地,等他缓过神来,急声叫道:“你……你胡说!”继而看向司徒锦,“表哥!我娘当年的确与姨娘吵了一架,害得姨娘负气卧床,还大病了一场。可那是三年前的事情,我这套‘五虎断魂枪’自从六岁起就已经开始在练了。枪谱绝对不会是我娘在你家偷来的!”
司徒锦微微一笑,淡淡的道:“自然不是!”钟离克见表哥并未听信那女娃的中伤之词,心里稍安,却又猛然一醒,暗道:“上当了!”
“噢……”女娃脸上露出得意的笑,道:“‘五虎断魂枪’自江湖之中业已失传三十多年,不想钟离家竟然珍藏着一套‘五虎断魂枪’的枪谱,这真是武林之中的一大幸事!他日本姑娘定将此事张榜宣告,让江湖上那些使枪的朋友都去钟离家见识见识这一套失传多年武林瑰宝!”
“别!别!”钟离克连连摆手,吞咽一口唾液,道:“姑娘开恩,口下留德,千万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否则我们钟离一家可就永无宁日了!”
“唉!”女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钟离克啊钟离克!看看你这副德性?你怎么配得上你背在身后的那杆银枪?”她突然板起脸,正色道:“想当年鞑靼溃离大都,强行驱赶数十万北平百姓远赴大漠。马长山马大侠为救数万贫苦百姓,孤马单枪迎战一千余名鞑靼铁骑。依仗一套‘五虎断魂枪’,苦战三个时辰,力毙鞑靼兵四百多人,身负刀伤一百余处,依旧仗马敌前,不肯后退半步。时逢征虏大将军率兵赶到,鞑靼兵溃逃,数万百姓终于得救。可马大侠却因伤势过重,英勇就义。马大侠出丧当日,北平十万百姓尾随相送。征虏大将军徐达愤笔疾书,‘驱鞑虏,一杆银枪征战万千敌寇,云天豪气荡九州。保家国,满腔热血救赎百万黎民,五虎断魂定江山’。想你钟离克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丈八银枪在手,就要有纵横正邪两道、安九州、定天下的英雄气魄。”
钟离克先是一番长吁短叹,而后道:“当年徐达的一副挽联使得天下武者竞相投入军旅,其中带马持枪者就有三千之众。至元室溃灭,前后二十年,三千枪者冲锋陷阵,杀战疆场,所余已不足百人。太祖建国后,先后编录《臣戒录》、《志戒录》,对文臣武将大肆诛杀,仅胡惟庸一案便处死各级官员一万五千余人,战后仅存的百位枪者尽数被诛,一百零八路‘五虎断魂枪’自此缺失不全。三十七年前,秦开秦大侠殒命江湖,‘五虎断魂枪’至此终于绝迹。”他盯着那女娃,双眼之中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