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成湿-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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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命于天子,甚至袁绍讨伐檄文中更称父亲为篡汉逆贼,如今大敌当前,还要分出心神来看着这位帝王……着实多余啊!”
此时天空已有一轮弯月,银辉洒落满城。只可惜目光尽头甚至连这座曹府都装不下,忧思又有何用。
他看了许久,直至夜风吹凉面孔才回了神。转头,见小孩静静凝视自己。灯火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清澈的眸色竟也染上说不出的深幽。
他便忍不住摸着小孩的头,笑道:“算了,不同你说这些了,二哥也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语罢,乘着夜色出门回院子了。
曹植瞧着他的背影,敛眸看少年曾因示范而写下的一首诗。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仿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时袁绍大军逼近,大多百姓面色凄凄以为朝不虑夕。曹丕见之,写下此诗。
便如同今日,会为董贵人之死而感觉悲哀——不可否认曹丕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许是因为精通诗词歌赋,于是就有了文士骚客普遍的伤古悲今之心。
很难说这种感情是好是坏,曹丕骨子里毕竟还是心狠手辣之辈。
譬如此番献帝苦苦哀求,倘若曹丕心肠再软一些,自然是将董贵人囚禁于献帝身旁,而非即刻入牢了。是以这种同情心,很难改变曹丕决定。
不过十四岁少年,如此心境已是如此难得。至少他十四岁的时候,未必能强上多少。
……他十四岁的时候?
脑中一闪而过凌乱画面,再凝神回忆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初醒来时一度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小孩,也不是曹家之人。时至如今,虽然记忆依然混乱苍白,他却能肯定这个猜测。
这些日子他开始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境之中是陌生而熟悉的环境。高楼林立,道路纵横交错,与此地情形没有丁点相同。梦境里还有模糊不清的脸孔,有时醒来甚至还能叫出名字,心中怅然抑或愤恨,终究不可言说。
神话故事里总流传人死之后,渡奈何桥,喝孟婆汤,方可转世轮回。也许他来不及喝完整碗孟婆汤,就来到了这具身体里。
大约是回不去了,曹植这么想。他以后,仅能作为曹植——活下去。
年后情景依然,喜气荡然无存。
前些日子诛杀的朝廷命官,闹得许昌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百姓们日夜围在一起谈论前线战事,猜测此战胜负。正值此时又隐约传出一个消息,使之愈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曹操不顾袁绍虎视眈眈,转而东征刘备。
满城惶然!
百姓通常是愚昧的。当然,远在皇宫深处的帝王也许比他们更愚昧。
百姓愚昧的结果是导致许昌差点乱了起来,幸好还有荀彧坐镇,人们才散了归家。
曹植随着曹丕站在城墙上观看这一场纷乱,虽依然面不改色,心中忧虑却并不比他们少。
他听杨修说过,刘备原先并不愿与献帝同盟。后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刘备始知曹操难容自己,遂与董承等人同谋。
如此枭雄,现今如何能敌?
曹丕见荀彧走近,先躬身感谢,便问道:“袁绍在前,本已敌强我弱形势堪虞。如今刘备在侧,我军堪比四面楚歌啊。若刘备再与袁绍联手夹攻父亲,正面强敌我军已不克应付,又如何能分出兵马两面作战呢?”
荀彧却一笑道:“可以。”
曹丕与曹植恭敬道:“愿闻其详。”
其中关键曹植虽能想到一二,却不能说。他非但不能说,更要从他人口中听说了才好。
荀彧抚了抚胡子,从容道:“刘备逃至沛县,于我军诸多不利。但换而言之,刘备方至沛县,如今根基不稳,民心不附,因而此事事不宜迟,方能一举打败刘备!至于袁绍,此人性迟而多疑,来必不速,因此绝不会乘我军攻打刘备时攻过来。”
曹植闻言,状似恍然大悟。
他与曹丕对视一眼,朝荀彧行了大礼,又细细询问此战。
战场瞬息万变,唯有把握人心,局势诸多先决条件,方能运筹帷幄,百战不殆。
果然荀彧说完的几日后,传来刘备全军溃败,仓皇逃亡河北的消息。
满城百姓心中略安。
春二月,袁绍分兵白马,亲自领兵至黎阳,将渡黄河。四月,曹操佯攻袁绍背后,以轻兵偷袭白马,斩杀袁绍武将颜良。袁绍大怒追击,曹操又斩杀武将文丑,生擒多人。后曹操还兵官渡,袁绍军进保守阳武。
首战告捷!许昌百姓们亲友相拥,喜极而泣。
曹府中连日来的压抑似乎也去了几分,曹植觉得卞氏笑容都多了。
杨修自那日表态支持曹植争夺世子,又恢复以往傲慢态度,不见任何端倪,仿佛那般情形其实不过曹植臆想。
只是这些日子常与他讨论前线战事——与其说讨论,不如是小孩单方面提问,他单方面解说。
事实上,如若可以曹植也不想整日想问题来询问杨修。但自从上一次后荀彧总会考他们,他既不能说太多,又不能不说,只好将主意打到杨修身上了。
此刻曹植便半真半假提问道:“前次先生教导学生说,战事必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我军首战大获全胜,为何不一鼓作气攻取武阳,反而与袁绍大军相持不下呢?”
杨修已懒得探究小鬼是否真的不知。他闭眸抚琴,似沉溺于琴声之中,良久才轻轻吐出两字:“粮草。”
曹植深思片刻,欣然道:“不错,我军粮草不足,而袁绍粮草充沛。若待我军粮尽,袁军转而攻来,我方唯有溃败。”他顿了顿,复而问到:“那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琴音铮铮,清冷肃杀:“毁其粮车,断其粮,贼可擒也。”
曹植抚掌叹道:“听先生一席话,学生胜读十年书。”
他的尾音一落,琴音渐息。
杨修睁开眼。他的眼眸幽暗且深邃,覆着令人不敢直视的深渊。但是小孩与他对视,眸子说不出的天真纯洁。他便笑了笑。
他将琴置于案几之上,摆出一张琴谱,满意见得小孩有些困惑的表情:“我方才所弹之曲,你可还记得?”
曹植心中危机感骤升,抽了抽嘴角:“……不记得了。”
杨修道:“不记得啊,也没关系。”
“先生……?”
“四公子如此天资聪颖,想来小小一曲定难不住你。我便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我要听到完整的曲子。”
“……可是先生,我根本没学过琴啊!”
杨修轻描淡写挑了挑眉:“我方才不是教过你了么?”
曹植瞠目结舌。
——他方才教导个毛啊,这货之前难道不是在自弹自娱自乐么?
——报复啊,绝对是赤口口的报复!
便在曹植苦哈哈地抱着长琴去找二哥时,江东也发生一事,震动四方。
——孙策听闻曹操与袁绍相持不下,乃谋划袭击许昌。此计尚未发动,为刺客所杀。
江东始乱。
☆、如此大捷
孙策是怎样的人呢?
这个群雄割据的年代,能人辈出。杨修这些日子几乎将所英雄人物俱分析了遍。从各人发迹至于败亡,以性格为出发点,深入浅出详细将他们剖析开来。
孙策也不例外。
曹植一边听着一边感叹,杨修不去当心理学家当真是浪费啊。
“孙策此人据于江东,表面上看不过继承其父孙坚基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所继承自孙坚的,并无寸土尺地,只不过是旧部官兵一千多入而已。”
“孙策上位时,方十八,如今不过二十六。孙策为人忠义孝廉,为江东招揽了大批贤才,其中最应注意的当为周瑜;孙策自身更是骁勇善战,短短八年时间,从一千多人发展至占会稽、吴、丹杨、豫章、庐陵五郡及江北庐江郡之势,乃当之无愧的少年英杰。”
当时杨修说到这,略带钦佩的表情敛了下去,眼中又有了若有似无的鄙薄。
“然孙策虽强盛,江东情形却不乐观。江东人势混杂,山区军民多受强宗豪帅所控,不受孙策征调;土著豪杰、因避兵祸而渡江南下之士皆作壁上观,不敢轻易跟随孙策。”
“是以孙策骤亡,孙策麾下庐江太守李术便不肯事权而亡叛,原打算投靠孙策的士大夫们也多有归家之意,孙家中人更有投靠曹公之意。”
“此所谓树倒猢狲散,不可不哀矣。”
这个时候,任何人举兵对付孙家中人,江东也不过囊中之物。
——可惜的是,曹军与袁军僵持于官渡,刘备自身难保,这么一块肥肉,一时之间居然无人能啃得动。
曹植闻言,心中也有些感叹。倘若献帝密谋成功曹操身亡,那么无论继承人是否是曹丕,营中决计有人不服而散。届时父亲打下的基业,是否也会随之消失于历史长河?
杨修见他深思,继续道:“话虽这么说,事实上江东情况也不至于太糟。孙策死前举胞弟孙权继承遗志,而据我所知,孙权年少而有谋略,不在孙策之下。”
“孙权?”
“不错。江东子弟人才多。也不知你十九岁时,比之孙权又当如何啊。”
不管孙权继承江东之后如何作为,曹袁两军相争已至关键阶段。
曹彰随父亲去了战场,曹冲尚不懂太多,曹植与曹丕便时常跟着荀彧了解战况。包括曹操忧心粮草不足,欲班师回许昌之事。
荀彧便将此事考校曹丕曹植,问他们当如何是好。
曹丕道:“粮草自古是决定僵持战的重要条件,如今我方困乏,袁方却粮草充足,兼之父亲据守官渡时间越久,军心愈发不稳。是以丕以为,我军当归矣。”
荀彧皱眉愈盛。
良久,他才缓缓道:“四公子呢?”
荀彧作为曹军大后方总领,对财政的掌握自然不是他们可比的。荀彧虽这么问他,心中却也是有定论的。而这个定论,曹植并不认为会同曹丕一样。
曹植便仰头看着荀彧,认真道:“荀大人认为如何,植便认为如何。”
曹丕愣了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弹了弹小孩鼻子,愉悦看小孩捂鼻委屈模样:“小鬼头!”
荀彧也怔了瞬间,而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当下休书一封:“袁绍集兵于官渡,欲与公一决胜负。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必为所乘……此乃出奇制胜之机,万不可坐失。”
信送出后,他反而抚须叹气起来。
他可以预料到曹操收信之后信心百增之情形,但无论我方信心几许,粮草终究是大问题。
这场战事至九月时,袁绍合战不利,颇受挫折。但曹军方面,却似已至粮尽的绝望场面。
而许昌百姓困于役赋,甚至有饥民饿死路旁。荀彧开始还能施粥安抚,到后来粮食实在供应不了这么多人了,也唯有无奈叹息。
此番状况之下,吃不饱的人们开始持铁棍等器具,反抗朝廷。
最为严重的一次,乃是曹植与曹丕走在路上,竟被十多人围住。曹丕为保护弟弟,额角更被砸的鲜血淋漓。
卞氏请来大夫为曹丕包扎后,曹丕一怒之下打翻了药碗:“父亲为生死存亡决战官渡,他们却如此闹腾,难道他们不怕士兵们饿死后,袁绍再乘机攻破许昌么?”
曹植瞧着少年难以自控的暴躁,面不改色命人再去熬药。
事实上曹操留下些兵马,命曹丕守许昌时他已料到此番状况。他们父亲要兄长做的,其实也不过稳住二字。可惜曹丕不过十四岁少年,此前几乎全靠荀彧一人。
待曹丕发泄片刻,曹植才安抚道:“如今战事僵持,又缺少粮草,百姓怕其实很正常。不但他们怕,其实我也很怕。”
曹丕不语。
曹植再道:“人们难忍饥饿,荀大人虽镇压了一部分反抗的人,明日到底还要拿出粮食来施粥。”
曹丕深吸一口气:“施粥,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了!且不说我许昌如今根本无粮,哪怕有,也该先供父亲!”
曹植皱眉。半晌,才缓缓道:“但许昌是我们的根,许昌若是乱了,岂非大树根底溃烂了么。哪怕上方枝叶如何旺盛,这棵树已经死了。”
曹丕面上虽还有余怒,到底冷静下来了:“但我们根本无粮,粥从何来?”
曹植思索片刻,斟酌道:“其实,昨日我听先生说……如今虽非干旱时代,却因战乱导致许昌粮价高居千钱。但在荆州、江东,都不过三百钱一石。我们可以上表献帝,向刘表、孙权征收。”
曹丕闻之,颓然坐倒叹息:“那两人定要用各种理由推脱!”
曹植笑道:“不错,但这是明面上。暗地里,我们可以借他人之手购买一批粮食。”
“……钱呢?”
曹植狡黠一笑:“先生说,许县商贾家产万贯,二哥可问他们要。”
许昌既为汉都,这些年下来自然也聚拢了一批商贾。历代朝廷重农抑商,依然止不住商贾们发财。
——如何问他们要呢?
曹丕睁大眼:“你是说卖官鬻爵?”
这是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谁也不知商贾们想要抬高地位的心,究竟何等急迫。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商人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