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成湿-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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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眼中更有一丝恍惚、一丝惊惶,瞬息之后才略去恢复一贯从容镇定。
然后,他才发觉胸腔疼得厉害,使得他难以自己地咳嗽出声。
但当他看到来人时,满面感激豁地一滞,与随之涌上的怒气混合而极其怪异的微妙:“……”
不远处,马背上渊渟岳峙的白衣少年,在逆光之下露出一口白牙:“哟~好巧!先生也是来出游的吗?”
“……”
所有人都维持着怔愣神色,呆呆瞧着这一少年。
寂静。
唯有流寇们呻吟之音,衬着这一分死寂被无限放大,愈发凄惨。
郭嘉回过神了。
他的面色有些黑沉,比方才意识到那支箭愈加的沉凝。也许是大惊之后,使得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四公子……怎会在这里?”
来人自然是曹植了。
先前他是在王奇院中练剑的。概因心情不佳,凌虐完院中树木又开始凌虐王敏了。最终王奇看不下去,冷嘲热讽他一番,忽然茅塞顿开:咦,为虾米他不偷偷跟来呢?
——而这冲动,很快也变成了现实。
他先命人归家告知母亲与二哥,他要前去狩猎。然后又留了封书信,请王奇于翌日交由他们。
曹植眨眨眼,开始说瞎话:“初冬清凉,正是出游好时机哇!是以学生便与朋友一同出行游玩,以寻做诗写赋的灵感嘛。”
郭嘉目光掠过曹植,看向他身旁之人。
这也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瞧见他的目光,便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在下见过军师大人,见过华神医。”
这人也自然是王敏了。
郭嘉顿了顿。
这个少年长的普通,这一双眼睛却十分狡黠世故。这样的人,绝非什么世家公子。
他便淡道:“此地危难太甚,四公子还是早些归去的好。来人,将四公子安全送回府去!”
话音方落,一名侍卫站了出来躬身一礼道:“四公子,请。”
曹植无奈叹息。
他施施然跃下马拔剑插回剑鞘,眨眼露出一个微笑:“其实,学生是来保护先生安全的。等先生安然抵达江陵,学生便自行归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没有丁点杀气,仿佛方才他也没有杀任何人,反而是平素与一众公子出行的悠闲舒适。
这样的人,被认为是名书生已是寻常。更何论单枪匹马来保护他的安全,岂非说笑话?
但郭嘉笑不出来。
他还记得方才曹植在关键时刻将剑掷了出来,虽弄死了那原先被生擒的首领,但能在那种时候做出如此判断,无论力度抑或反应,都是常人难以达到的。
五日前是曹植绞尽脑汁拦着他不要他前来,五日后是他纠结着不要曹植跟随……
他们的目的都已达到,两人却也同样郁闷。
郭嘉便道:“你若是能打过这名侍卫,你便跟着罢。”
结果显而易见,曹植轻松获胜。
华佗还在为侍卫们医治。甚至那些重伤的流寇,也在他照顾范围。
医者仁心,这些流寇俱是为生活所迫无奈成贼。华佗虽也厌恶他们,但始终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死。便用些纱布为他们包扎了伤口,告诫他们倘若能活下来,千万再莫要为寇。
郭嘉站在路旁树下,淡看这些。
曹植凝视着他,心中愈发无奈。
王敏一会端详郭嘉,一会凝视曹植,面色微妙。
他终究是摸摸鼻子,从包袱里掏出水壶与干粮递给曹植:“公子口渴不?”
曹植双眼一亮。
他接过阿敏手中东西,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在他略显抽搐的神色里凑近郭嘉,露出一个极其可爱的笑容:“先生,您渴不,要吃东西哇?”
这个笑容若在他十岁以前做出,是十分可爱的。但此时做出来,让瞧见的人都觉得有些无语。
郭嘉瞥了他一眼。
他不言不语,自然也不去接曹植的递来的东西。只静静站着,将目光放到远处。
他磨磨蹭蹭挨到郭嘉身边,细细凝视他淡然的神色,几乎是期期艾艾道:“先生,您还在生气么……您就别生气了吧……”
郭嘉再瞥了他一眼。
曹植心中一颤,笑的愈发谄媚。
“……”郭嘉嘴角抽了抽。
不知为何,瞧见曹植这般讨好的动作,他心中因曹植私自偷跑出来的闷气便一扫而空了,反而戏谑道:“四公子有没觉得,以你现下模样,若在身后装条尾巴左右摇晃,亦无半点违和。”
“……”曹植瞠目结舌。
这一句话本是戏言,但由着郭嘉说出来,居然如同一本正经的真理一般。
他默默想要收起手中东西,却见郭嘉接过干粮,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而后咽下。
曹植双眸愈发明亮!
他仿佛瞧见胜利就在不远之处,便微笑道:“先生是否在想是何人袭击之故?毕竟一般流寇又岂会紧盯着先生下手呢?”
郭嘉又咬了口干粮,慢条斯理吃下后淡道:“与四公子何干?”
“……学生好奇啊!”
郭嘉又咬了口,嚼了许久咽下:“又与在下何干。”
“……”
郭嘉吃了些干粮,再悠然喝了一些水。他看着曹植无奈又隐忍的模样,微笑愈深。
他想到先前曹植连看都不看那被他杀了的首领一眼,忽然淡淡道:“四公子可曾觉得害怕?”
曹植尾指一颤。
但他面上没有分毫的动容,甚至好整以暇凝视郭嘉,若无其事道:“怕?为何要怕。”
郭嘉不语。
他站在路边树下,神色一如初见的坦然温和:“第一次杀人,总要害怕的。”
他的剑虽然救了他,却也害了另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死有余辜,但任何人第一次杀人后面对那死不瞑目的脸,总有满面苍白,或者呕吐连连,或者神色惶恐……
亦唯有经常杀人之人,才是不动声色麻木。
郭嘉垂首翻看手掌。
他的指尖纤细无力,就连缚鸡之力都有些欠缺。事实上他们这样的谋士,大多是从未真正执刀握剑杀死过人的。然有时候他们嘴皮子上下一合,却要有成千上万百姓,成为他人刀剑下亡魂。
郭嘉缓缓撰紧手指。
他还没有完全握紧的时候,手中还多了一种温热而熟悉的感觉。回神,却见是曹植将右手也覆了上来。
十七岁的少年,骨骼显然还没有完全成型,这一双手却与他的差不多大了。光看手背,白皙宽厚;指尖修长,骨节分明。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不仅漂亮,更十分有力。每个指间还有厚茧,更是说明他勤习武艺。
郭嘉这般下着定义,心中恍然感受手心相触的灼热感。
然后,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豁然松开手。
曹植心中遗憾。
他凝视郭嘉,眸光闪烁,终是微笑道:“学生却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昔日与曹丕一同自邺城归来遇险,才是他第一次杀人。彼时他心中波澜,终被强自压下。却没有一个人这样轻描淡写同他说一句,不要怕。
曹植按下心中悸动,转而抬首凝望天幕。
天幕悠然,也正如第一次瞧见身旁之人,晴朗而干净。
“你不怕便好。”郭嘉收回目光。他终是淡道,“因为你的未来,一定比这些可怕。”
曹植微笑起来。
他说:“无论未来如何,学生都不怕。”
十一月八日,曹植与郭嘉到达江陵。事实上除了那一次刺杀,他们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危难。此前曹操已听闻消息,但此时正在与谋士们商量如何进攻,并未亲自前来迎接。
曹植方下马车,忽然听得有人嗤笑道:“啧,军师侍卫里为何有奇怪之人……混了进来?”
☆、更新更新
曹植满头黑线。
这声音轻慢戏谑;本是极其熟悉的;甚至只听第一个字的语气;便能判断出来人是谁。
——杨修。
他站在五不开外静候郭嘉;身后是两排肃穆侍卫延伸于视线尽头那座雍容沉稳的大殿,端的是愈发意气风发;清高桀骜。
曹植微微皱了眉。
杨修做了自己十年老师,甚至好友。无论是十年前第一次相见时他看穿自己的伪装;抑或如今终于完完全全地了解于他。至于今日,两人关系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但他不置一词,只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候道:“先生近来可好?”
杨修眉梢微扬。
他拂了拂衣袖,似要掸去不曾存在的灰烬;嗤笑道:“莫非四公子觉得在下不好么?”
曹植满头黑线。
昔日离去之时杨修不肯相见,看来积攒的怒气哪怕是到了今日,也还处于爆发边缘。曹植便只能无奈道:“先生说笑了……”
杨修掀了掀嘴角:“好笑么?”
“呵呵……”
郭嘉已下了马车。
他瞧着师徒两人争锋相对,抑或是杨修单方面的挑剔,而曹植单方面退让,心中莫名就有种微妙之感。
这两人之间气氛看起来不佳,实际上却是无人能够插入的熟稔。
他终是淡道:“请问德祖兄,主公何在?”
曹植道:“先生既已至此地,何必急着寻找父亲呢?不如先歇息片刻,权作养精蓄锐。”
郭嘉轻咳一声,只摇头淡道:“既然已至此地,早晚都能歇息。”
曹植叹了口气。
杨修眯眼,掩饰眸中闪过的那一丝意味不明。
先命仆人安顿满面倦怠的华佗,而后略略躬身微笑道:“丞相已恭候多时,军师这边请!”
这一条路并不短,郭嘉毕竟远离战场,便询问杨修道:“还请德祖兄告知在下,如今江陵情势如何?”
杨修道:“丞相先前整肃江陵,因此表面上看平静祥和,内里则是人心浮动,颇为难测。”
郭嘉皱了皱眉:“那么孙权一方,又有何动作?”
“诸葛亮前往江东请求孙权出兵,孙权暂未答应。”
郭嘉面色稍霁:“我军呢?”
杨修却是叹了口气:“可惜军师来晚一步,两日前张允蔡瑁已为丞相所杀!”
郭嘉拢眉:“什么?”
杨修叹了口气:“不久前丞相命蒋干前去游说周瑜投降,怎知居然在周瑜营帐之中发现了张允、蔡瑁通敌之信……丞相一怒之下,已击杀这两人。”
郭嘉深吸一口气,他已意识到了不好。
他们此行目的,本是为收复荆州,击杀刘备。如今曹操已收下荆州,只等击杀刘备。其中孙权成最关键一环。
与孙权对上,便是水军与水军的交战!
曹军本缺水军总领,而他们北方将士擅长路战,至于水军只有纸上谈兵。更何况新军投降,无论作战风格与他们格格不入,抑或将士们忠诚度有待商榷……短时间内,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极小。
且不论蔡瑁与张允是否当真通敌,只因这两人身亡之故,这支水军的力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张允与蔡瑁,岂非最为关键的一环?而这两人一死,他的计划也岂非尽数崩盘?
郭嘉撰紧拳头。
一路谈话,人已至大殿之前了。殿中有诸位反对抑或赞同之声,郭嘉只听了几句便明白他们在说的,也正是是否应当出兵包围江夏之事。
大部分人认为可以,少部分如程昱、贾诩、荀彧,则主张“不可急攻”。
此时曹操已瞧见郭嘉,他面带惊喜,豁然起身疾步走向门口。动作之大,甚至使得殿内出现了短暂的死寂。
然后他们也都见得,原来是郭嘉到了!
曹操握着郭嘉,瞧着他惨白的脸色,半是松了口气,半是感慨道:“奉孝终于是来了!”
郭嘉心中感动。
但此时到底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曹操便道:“奉孝,你如何看?”
大军出发之前他与郭嘉一谈,郭嘉显然是支持他的。但如今荀彧等人非凡不支持他,反而劝他收兵归去,他要郭嘉再说一遍昔日他们说过的话,坚定这些谋士们的决心。
——战!非但要战,更要胜!
郭嘉侃侃而谈,但曹操的面色却是越来越差了。
事实上因蔡瑁与张允身亡,郭嘉不得不更改计划,因而他所做的,也正如这些天程昱、贾诩所为一般,从各个角度劝曹操莫要轻易出战。
他已控制荆州,倾兵而出便可急袭夏口剿灭刘备残余,哪怕刘备欲东山再起,短时间内也绝无良机!由此又何必对上他们不知底细的孙权呢?
曹操叹息。
此前他听闻郭嘉前来,心中十分欣喜。他以为郭嘉前来是支持他出兵,怎知也如同那小部分人一般劝他不要出战。
他们怎么不想想,事已至此他岂能不战不攻?
他深深凝视郭嘉,然后扫过贾诩、荀彧、程昱,目光之中说不出是失望抑或无奈:“你们,已不战自败了!”
几人面面相觑,悚然震惊!
他们自然能明白曹操意思。
无论官渡时危机重重,抑或白狼山的破釜沉舟。彼时他们遇到的远比这些更要艰难险阻,他们都未曾言败,终至绝境逢生,迅捷大胜。
却从无一次如此同心协力劝说他不要战!
——他岂能不战?
不战便是败,唯有一战,才有胜利的可能!
荀彧叹了口气,贾诩微阖了眼,程昱摇首拒绝。
郭嘉凝视着曹操恍若怒其不争神色,面庞浮现出诡异的惨白。
他觉得有些冷。
无论是江东实力,刘备与孙权联盟之强盛,抑或如今骄矜自傲曹操,都让他觉得自己被笼罩在迷雾里,全然看不清一切。
他终是不再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曹植惊诧地唤了一声:“先生!”
但郭嘉身形连顿都不曾一顿,飞快消失不见。
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