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成湿-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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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眉微挑,余光瞥过嘴角抽搐的曹植,面上噙了抹微笑:“好啊。”
马车行知城门口,其余十多文士皆在等候了。见曹丕来了,均相互打了招呼。瞧见曹植,有人友善道:“不知曹小弟今日是否再给我们一个惊喜呢?”
“呵呵……”曹植干笑起来,“我就看看,不说话。”
“曹小弟说笑了。”
“呵呵呵。”
“为师亦甚为好奇,”杨修站在人群里,阳光下只觉他的身形如青松挺拔,目光一如既往深邃莫测,“熟读整本诗经后,你是否能作出好诗呢。”
曹植哭笑不得。
这一次出行的有十七人,如去年所见荀玮,如今已官拜南阳上计椽,前些日子已往南阳上任。
及至目的地,曹植以“酒力甚微”为推脱。而后寻了个青草茂盛之地,又叼着根芝草,悠闲仰望天际。云卷云舒,甚为悠闲。
听着不绝于耳的诗词,与无奈喝酒的笑闹声,曹植长舒一口气,为此番躲过作诗暗暗庆幸。
——这半年也不知杨修发了什么疯,时常要他作诗。做不出来,下场便是将诗经抄得滚瓜烂熟了。
可惜回到曹府,拜别杨修时,后者又似笑非笑道:“你时常说无灵感不能作诗,今日游览紫云,定是有所收获了。”
曹植连抚额的力气都没了:“……又要作诗?!”
杨修略略颔首,大发慈悲道:“你若写文章也可以。”
曹植绞尽脑汁,最终照着先人某篇词赋,落笔写道:“建安七年,暮春之禊。于是群贤汇聚,祓于紫云之北。山翠遍染,水波尽兴……”
许是经过这半年诗经渲染,如今曹植所做文章虽无十分出彩的语句,但通篇读起来倒是比往常灵动些许。
杨修心中满意,淡淡夸奖几句,转而道:“你虽有所长进,却尚未达到为师要求,继续努力罢。”
曹植额上三条黑线:“先生……”
“嗯?”
曹植弱弱道:“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杨修掀了掀眼皮:“何事?”
“其实我真的只有十一岁……真心不会做很高深的文章……”
杨修一手支下颚,指尖轻点。瞧见曹植眼中无奈窘迫,微勾勒出一个戏谑的笑:“是么,原来你不过十一岁。我还一直以为,站在我面前之人其实同我一样年纪呢。”
曹植两吸了吸鼻子:“……您也在隐射我太少年老成了么?”
“呵呵。”
建安七年夏五月,袁绍发病呕血而亡。幼子袁尚代父,掌管爵职。长子袁谭不服,自号为车骑将军,屯兵黎阳。
谭尚相争,袁军实力进一步微弱。秋九月,曹操亲征袁谭。连战多日,袁谭袁尚屡败,退兵固守。
☆、如此表现
九月许昌,又是一个金秋。
这日午后曹植练完武,缓缓归家。
路经闹市,见其中有人纵马行凶,而他忽然有了与骑兵对战的想法,便上前挡在倒地之人面前。扬剑卷起那人长鞭,甚至在其猝不及防之下拉下了马。
那人是伏皇后八竿子打不到边的外戚,细细端详之下认出了自己是曹操之子,屁滚尿流跑了。
曹植心情自然不错。但很快,被身后几十步处歪歪斜斜跟着的那个人弄郁闷了。
那正是先前被欺负的人。见曹植救了他,便亦步亦趋得跟在他身后,也不知想做些什么。
这一条街走到尽头便至曹府了。曹植错开脚步,缓缓隐入一旁树丛里。
街道最边上是条护城河。河边樟柳茂盛,斑驳光影正好遮住他的身影。
他身后那个人,也随之跟了进来。
曹植看了他许久,见他只个浑身脏乱甚至散发出一股怪味的寻常小乞丐罢了,无奈道:“你为何跟着我?”
小乞丐用尚在颤抖的脏手擦去下颚血迹,缓缓道:“三年前,您抓住了正在、正在偷钱的小的,并且派人将小的爹……养父带走,还饶了小的一命。今日,又从那恶人鞭下救出了小的……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他说话极其卑微、寒酸。但越是如此,他的语气反而越坚定。
报答?
曹植心中怪异愈甚。
他凝视着此刻连站立都有些哆哆嗦嗦、摇摇晃晃的人,脑海中也回想起了此人的一些事。
三年前这名小偷偷了曹冲的钱,被他发现。而后曹冲非但不罚他,反而将钱袋给了他,甚至猜中他是被人胁迫,随后更遣人抓走了那名幕后人贩。
他记得,那名人贩子是被车裂了。至于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便不知道曾知晓了。
也许需要查一查。
曹植心中怀疑,语气便愈发轻慢、高傲、讥诮:“我将你养父带走,你非但不恨我,反而说要报答我?”
小乞丐猛然跪了下来。
曹植听到他膝盖着地的闷响声,眉头几不可查一皱。再见他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不自然垂在一旁,艰难地给自己磕了个头,然后听到小乞丐恍若蚊蚁的声音:“小的那养父将我们……十多个无父无母的小孩聚在一起,每日出来乞讨,只有、只有讨到了钱的人,才有饭吃……小的心中恨他,全凭少爷您,小的、小的才能脱离他的控制……”
小乞丐那扭曲的手已脱臼了,这一路走来痛楚愈来愈强烈。但事实上他这十年所受之苦,比断手断脚严重的也有,他只紧咬了牙关,强制咽下即将出口的呻吟。
他已习惯忍受痛苦与绝望。
自有记忆,从不知父母是谁,亦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为何活着。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便是如复一日的逃亡,哪怕后来被收养,抑不过成为一个工具,而非是人。
也许……眼前这个人,可以助他脱离绝境。
心中冒出这个答案,他几乎再无法抑制渴求的心情,甚至一路尾随。
曹植轻敛长睫:“你这样子,看起来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又如何报答我。”
小乞儿依然咬牙道:“小的愿做牛做马,只求少爷救救小的!”
“你这般哀求,我也并非无动于衷,便告诉你真相好了——呵,遗憾的是,昔日救你之人并非是我,而是我家六弟。”
小乞丐浑身僵硬了。
他怔怔看着曹植,似乎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秋风拂过,一旁河面水波微漾,吹在人身上到底有些冷了。
曹植等不到后续,便想转身离去。然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小乞丐狠狠咬牙再度俯身磕头:“我养父能被抓,全靠恩公在、在小的偷钱时抓获小的!更何况……今日恩公救了小的,可见、可见恩公一家都是好人……求恩公救救小的,给小的一口饭……”
曹植饶有兴致地看他,唇角笑意愈发古怪。
——青天白日走在路上,忽然半路串出一人对自己下跪表忠心,他应作何想法呢?
是对自己“虎躯一震便收服一名小弟从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命运感到自豪呢,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以及搞笑?
曹植自然觉得很搞笑。
他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惊起柳枝上头藏着的一只小黄鹂,扑楞着翅膀飞速逃离。
小乞儿豁然抬头,怔怔瞧着少年嘲讽的笑脸,心中半是惊惶半是怨怼,不由自主得颤抖起来。
他料错了?难道眼前之人如那些寻常士大夫一样满口仁义道德,却将他们视作蝼蚁,根本懒得顾他们死活么?
曹植笑了片刻,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你真想跟着我?”
“是!”曹植话语未落,小乞儿的双眼又猛然亮了起来,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只要能活下去,小的愿将恩公当作再生父母!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用得上小的,报答恩公!”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的声音已很轻了,额上冷汗也在脸上洗刷出一条条苍白的痕迹:“小的没有……名字。”
他的父母早在战乱之中死去了,哪怕后来的“养父”也被曹冲的人抓获处死了。像他们这样的人,连命都是贱的,哪还需要什么名字。
“你想做什么呢?”
小少年额上已是冷汗淋漓了,他的嘴唇也已被自己咬破,看起来血肉模糊:“只要能活下去,恩公让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他的脸被污渍遮着,下颚处鲜血干涸凝固成一块了。他穿的衣裳似两块破布拼在一起,露出他瘦骨嶙峋且满是灰尘、泥垢的胳膊,大腿……然而这些脏乱,却没能覆住他的眼睛。
——这双眼很亮,里面满到几近要溢出来的对求生的执着、渴望。
曹植心中微动。
他忽然想到几年前王奇询问他,为何要学武,他的眼睛是否有这般动人呢?
他这般想着,也便道:“也许,你可以去一个地方……”
话未尽,曹植的笑容却攸地敛了下来。
——他闻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
夏日有百花争艳,河岸边有香气也是正常。这阵香味不似一般香味袭人,然骤然嗅到,昏沉的脑子却清明了些许。
若在平时,曹植断然不会在意这股清香。但此刻,他的瞳仁里骤地覆上些许温柔、同情。
他飞快解开钱袋,倒出其中二十三文钱,毫不犹豫将全部铜钱交给小乞儿,无奈道:“你真可怜。唉……可惜我只有这么多了,全部给你吧!你手看起来不太好,记得要去许巷第三十三号房子找大夫啊。”
小乞儿猛然抬首看他,脸颊亦不由自主抽了抽。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简约隐藏华贵的小少年,似乎不太明白为何先前冷漠到令他心悸的人,居然瞬间就变得如此……天真?
曹植的神色当真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可爱了。
好像他就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大少爷,稍稍听的一些惨事,便要感叹哀伤。
曹植的声音温柔地几乎要滴出水了:“你快点去吧,二十三文钱虽然不太够,但至少也能帮上你一些忙了。”
小乞儿神色愈发惊疑不定起来。见小少年眼中唯有愈来愈浓厚的关切担忧,终是颤抖着完好的那只手接过二十三文钱。他再磕了个响头,踉跄着起身,蹒跚远去。
这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少年,已拖着他残破的身躯消失在视野里了。
曹植还看了他许久,才怅然一叹道:“唉,这些乞丐当真是可怜!”
然后他拨开柳枝拍干净身上残留草屑,要打道归家。
但他又愣住了。
——众人称颂气度非凡的荀令君,正站在他面前不到十步处微笑端详他。夏风轻抚,荀彧身上那抹熟悉的,令人颇为舒适的馨香也随风散开:“荀彧见过四公子。”
曹植下意识眨眨眼。
荀彧亦眨眨眼。
而后曹植好似幡然醒悟,面上忽然挂上一丝局促一丝赧然,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曹植见过荀大人……荀大人看见了么?”
这番表情语气,就好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害怕被家长知晓,可爱又气人。
荀彧微笑道:“荀彧听闻树丛后异动才听到四公子将钱财给了那乞儿,还望四公子莫怪。”
曹植摸了摸鼻子,小脸浮上些红晕:“曹植怎会怪罪荀大人呢。”
“四公子仁慈善良,但二十三文钱,也许还救不了这小乞儿。”
曹植有些难过:“也许吧……这些钱虽救不了他,却能让曹植心里舒服些。曹植大概救不了任何人,但心中无愧便好。”
心中无愧么……
荀彧顿了顿。他默然咀嚼这四字片刻,弯唇一笑:“荀彧正打算随处走走,不知四公子是否方便陪同?”
“曹植恭敬不如从命。”
陪荀彧散步其实是件轻松且愉悦的事。
首先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少年。纵然曹操出征这些日子,他们时常会向荀彧打听消息而后被问上几句。且荀彧性格温和淡雅,一不会逼他作诗,二不曾嗜酒。如今陪荀彧散步,他要做的,也仅仅就是“散步”罢了。
但如今略有不同。
——先前荀彧的表情太过平和,也不知先前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他却不能问的。
非但不能问,还要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好像他方才真的只是给了那小乞丐二十三文钱罢了。
……也不知那家伙会不会去他说的地方。
曹植心念几转,表情依然谦和。他随意找了个话题:“父亲何时才能回来呢?”
荀彧看了他一眼,认真思索片刻才道:“短时之内,恐怕是回不来的。”
“啊……还要好久么?”
他微皱了眉头,眼中也渐渐布满了忧愁,以及对父亲远离家乡的思念。
荀彧见状,微微一笑:“说起这场战事,荀彧倒是想到一件事情。荀彧跟随主公多年,每次主公打仗却都要被粮草所困扰。”
曹植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两年前许昌因缺粮而饿死之事,太令人记忆犹新了,许昌百姓几乎是无人愿再度回忆:“难道这次又缺粮了么?”
荀彧笑容不变:“这倒不是。”
曹植再眨了眨眼。
“袁绍去年战败,其实力已外强中干。而今他将身后事交托于第三子袁尚,反而对长子袁谭视若无睹。袁尚与袁谭之争,使袁军实力愈发衰败。”
“然而纵然袁军衰败,短时间内主公亦是难攻下袁军。倘若时间拖至冬日,我军又将为军粮困扰。如此观之,四公子觉得,我军是否应当不计一切代价,一鼓作气攻克翼州?”
“……啊?这个问题,荀大人为何要问曹植?”
荀彧脚步顿了顿。他微眯了眯眼,笑道:“因为荀彧看过四公子所作文章。以四公子思绪,荀彧定能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