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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过诫-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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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亩田不是四个字,横平竖直脚步丈量着差不多要走上半天。自己撅着腚一年年养起来的一块肥田要拱手送给别人,那滋味跟从肠子上摘油一样,想想就疼得周身哆嗦。躺在床上的韩则林瞪着眼睛睡不着。二十亩的稻浪在眼前一层一层地翻滚着,成熟的谷粒拥挤着在耳边发出“吱吱嘎嘎”的喧闹声。韩则林难过得想哭,翻了一个身,身边熟睡中的彩荷在梦中磨牙。韩则林恨恨地搡了她一把,彩荷“嗯”了一声又睡过去。韩则林五心烦乱,他一骨碌爬起来,披着衣服开门出去了。

韩则林摸进西厢房,爬进棺材里,把七层领的寿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泥胎一样坐着,闻着柏木和油漆散发出来的香味,韩则林的鼻子一酸,泪水顺着多皱的老脸汹涌而下。

早晨韩韬匆匆来找爹商量事,上房没人,彩荷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冯氏对儿子说:“我从昨天晚上就没看到他人影。”

韩韬找到西厢房,一进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呼噜声。韩韬松了一口气,扒在棺材沿上往里面看。韩则林枕着寿枕,皱着眉头苦着脸,睡得满头大汗。

韩韬叫了一声:“爹!”

哭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韩则林这一觉睡得很沉,儿子的呼叫声他没听见。

韩韬伸手推了一下父亲的肩膀,韩则林睁开眼睛,看见是儿子,他坐起来用两只手使劲搓了搓脸。

“爹,怎么睡到这来了?”韩韬问。

“熬心,睡不着,躺在哪都能听到二十亩地里的麦子在哭。”韩则林把身上的寿衣一件一件地脱下来。

“那地我能想法留住。”韩韬安慰爹。

韩韬扶着韩则林从棺材里往外爬,韩则林说:“你这一留,河对岸的就用四十亩地把他的嘴撬开了。”

“他的嘴张不张,不由他做主。”韩韬声音里夹裹着凶煞气。

韩则林打了个冷战:“韬儿,咱不能再……”

韩韬截断父亲的话,他说:“没啥不能的。昨天晚上我也没睡着,想了一宿,整件事都是因为这二十亩地起的。六叔、邓恩和田牛娘的命都埋在这块地里。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地最后归了那小子,想想眼珠气得都能冒出来。”

“谁说不是。”韩则林长叹了一声。

“就算你把地给了他,咱们就安宁了?把柄握在他手里,随时都能亮出来跟咱索要钱财。”

韩则林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窗外冯氏大呼小叫地指挥着下人干活。韩韬眼睛盯着窗外的彩荷半晌没有说话。

“你怎么打算的?”韩则林问。

“我还没最后想好。”

满生在厨房里做饭,他浑身上下都是劲,听到门口有彩荷的声音,急忙跑到门口冲她连连招手:“彩荷!彩荷!”

彩荷走过来问他:“啥事?”

“进来说。”

彩荷跟着满生进了厨房,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收拾案板上的东西。满生笑嘻嘻地看着彩荷,彩荷觉得奇怪问:“笑什么,捡到狗头金了?”

满生压低了声音说:“老爷说,收完稻子就把那块地给我。”

“真的?”彩荷不相信。

“老家伙昨天亲口说的。”

“也就是随口一说,他肯定舍不得。”彩荷说。

“他不舍得,有人舍得。河对岸朱家儿子要给我四十亩地呢。”

“不认不识的,他为啥要给你四十亩地?”彩荷觉得很奇怪。

满生说:“这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四十亩总比二十亩多,你为啥要少不要多?”彩荷问。

“我好歹也姓韩。”

彩荷黑亮的瞳孔灼灼放光。她说:“地因何而来我不打听,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马上就成有地的人了。”

“对!”

彩荷满心喜悦,想起满生说过要拿地换她,于是试探着问:“地到手你怎么办?”

满生说:“好好种两年,粮食入仓,有了积蓄,再盖房子。”

一瓢冷水泼在脑顶上,彩荷的心凉到了底。满生一脸憧憬,没有察觉彩荷已经翻了脸。

“我要盖青砖卧瓦的院子,正北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每幢院落都有一道日拱门。你觉得怎么样?”

“抬头主意低头见识,你那么威风用得着我给你拿主意吗?”彩荷的话扔出去显得很硬。

“好好的怎么了?”满生摸不着头脑。

“总以为世上除了寸许大的心是一块平整路,剩下再没有一块平整的路可走。今天看心也是靠不住的。”彩荷的眼泪围着眼圈转。

“一句甜一句苦的你到底啥意思?”

彩荷冷冷一笑:“多亏没靠你活着,真信了你,做了冤魂我都找不到自己的坟头。”

满生急了:“你到底怎么了?”

彩荷摔门而去。满生愣愣地站在那里,锅里的稀饭溢出来,浇在火上发出来“滋啦滋啦”的响声。

彩荷挽着两只袖子,蹲在河边洗衣服,她边洗边看映在河水中自己那张俊俏的脸,心里的气很快就消了。满生拎着砍刀进林子里去砍柴,远远地看到了她,却没有主动过来跟她说话。彩荷想,你会耍脾气我就不会耍?她挥起棒槌使劲捶打下去,她捶打的不是铺在石板上的脏衣服,而是撅着屁股趴在石板上的满生。她边捶打边小声骂:“混得给主子扛衣箱叫做二鬼争环,混得给主子提夜壶叫刘海戏蟾,你要是能混成个财主,我就混个诰命夫人给你看看。”

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彩荷吓得一哆嗦。回头看是韩则林,慌忙起身垂手站立。

韩则林皱皱眉头说:“衣服没穿坏倒被你捶坏了,韩家有多少钱财禁得住你这么败?”

彩荷放下棒槌蹲下身改用两只手揉搓衣服,她伸着胳膊在河水里涮洗衣服,后背拉长了,腰肢显得更加窈窕。

韩则林的心“忽悠”一下,他蹲下身两只手按在她的腰上。彩荷吓了一跳,涨红着脸四下看了看。

“晚上我使点劲儿,让你给我生个一男半女的,后半生你也有个靠。”

彩荷身子僵在那里不敢动,河水里一老一少祖孙一样的两个身影被水纹撕扯得支离破碎。

满生站在拐弯处的悬崖上,河岸的景色尽收眼底,这一场醋让他吃得整个泥河都酸了。满生伸着脖子探着身子尽量往前看,突然有人在身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满生猝不及防摔下悬崖,惨叫声拐了个弯跟随他飘向谷底。满生的衣服后襟挂在树杈上,树枝禁不住满生的体重,发出“吱嘎吱嘎”的断裂声。

“救命啊!”这三个字刚刚离唇,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满生一头栽进水里。他的嘴不再是嘴,变成了坛子口,“咚咚咚”地往里面灌水。满生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一串又一串的气泡冒出水面。他看见几只小虾从眼前惊慌地逃过去,肚子里已经灌满了水,不能再喝了。满生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瞪大眼睛往河面上看,浑浊的河水隔开了阴阳两界,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跟淤泥一样烂在河底。满生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往上一拱,身子漂了起来,水流冲着他往下游走。阳光射进水里,一根竖着的竹竿突然浮在眼前,满生伸手去够,没有抓着。他叫了一声“救命”!水里冒了两个泡,一大口水呛进嘴里,脑门和鼻腔裂开了一样地灼痛。满生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再次伸手去够那根竹竿。他的三根手指勉强搭住竹竿,他把竹竿死死地勾住了。

水面上坐在船上钓鱼的人看到鱼竿摆动,鱼群惊慌失措地游出水面。钓鱼人想,莫不是有神在帮我赶鱼?这时鱼竿往下一沉,凭重量他知道钓到大家伙了。大鱼要溜,把它溜累了溜服了再拽上来。钓鱼人想晃动鱼竿左右摆动。鱼竿使劲往下坠,弯成了一个弧形后“啪”的一声断了。水花翻滚,一颗男人的脑袋从水里探出来嚎叫着吐出了一口气。钓鱼人七魂吓丢了五个,他一屁股坐在船舱里。满生耗尽全身力气吐出“救命”两个字之后再一次被河水拽入河底。钓鱼人定住神往水里看,看到一只手伸出水面,他拿过来船桨去够那只手,手在水面上抓挠了两下沉了下去。钓鱼人扔了船桨,一个猛子扎下水。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由小到大归于平静后又开锅一样地翻滚起来。钓鱼人揪着满生的发髻把他拖上船,脸朝下放在船头。满生吐了一滩浊水后醒过来。

满生头重脚轻地往回走,一阵旋风随他而来一直刮到林子里去了。满生叫了一声:“我好薄命!”眼泪倏然而下。

满生走进那座破败的土地庙,他指着土地神的脸问:“你吃了我的供果为何不保我性命?”土地神瞪着眼睛不回答。满生满肚子恶气,抄起蜡台狠狠砸了一下土地神的脑袋。土地神的脑袋上出现一道裂缝,满生惊出一身黏汗,脑袋立刻凉下来,他赎罪一样一个接一个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脸打肿了,像两片猴屁股一样红。

满生面朝村口方向站着,撕开衣襟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他扯着脖子喊:“我韩满生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

行人驻足观看,满生有些清醒了,他问自己:“我是不是疯了?不对,疯了的人不会觉得自己疯了,没疯我为什么管不了自己?”

满生走到井边,从井里拎出来一桶水,他把脑袋扎进桶里,冰冷的井水钻进头骨缝里,他咬牙忍着,直到满腔怒火一点一点从头顶上撤下去。他心里苦巴巴地想哭,却又没有眼泪。

傍晚时分,满生回到了韩家,韩则林和韩韬看到他大吃一惊,眼看着他进了厨房紧紧地把门关上。

冯氏说:“天都这个时候他才回来,啥时候能把饭吃到嘴里?彩荷你去给他打个下手。”

满生点着灶火正在刷锅烧水,彩荷挽袖子淘米做饭。两人谁也不先开口说话。锅里的蒸气冒出来,渐渐蓄满了灶间,满生蜷缩在灶前发呆。彩荷实在憋不住了,她问:“满生这一天你到底跑去哪了?”

满生说:“自己的锅都烧不热,你还有心情管我?”

彩荷直起腰,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满生,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种下黄瓜种,黄瓜就是你的?你种下萝卜种,萝卜就是你的?”

“啥意思?”

“你这人只知道贫富,不知道生死。”满生冷笑。

“你不要嫌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地为难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和命管的大事与我何干?”彩荷火了。

满生问彩荷:“啥事与你有干?”

“这你就管不着了。”她嘟着嘴,从缸里捞出来腌菜,刀法娴熟地切起来。满生灭了灶里的柴草,把煮好的粥盛在一个大陶瓷罐子里。

满生抬起眼皮看着彩荷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女人是他身上的肉,也是他心头的气。

“彩荷。”他叫了一声。

彩荷头都没回:“干啥?”

“你是我的!”

彩荷扭过头看满生,满生说:“万一咱俩不能到底,我死在你前面,百年之后你一定要埋在我旁边。”

“别说断头的话,那边等着开饭呢。”

彩荷端着两大盘子腌菜在前面走,满生拎着大陶瓷粥罐一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

韩家人围在两个桌前吃饭,厚重的乌云压着屋顶,房间里的气氛沉闷异常。彩荷不时抬起眼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老的端着碗吃的“呼噜呼噜”直响,少的心事重重地往嘴里扒拉着粥。冯氏说:“快割麦子了。”

韩则林“嗯”了一声说:“忙了三季,总有一季让我快活。”

韩韬媳妇小声问:“要不要给爹做身衣服?”

韩则林:“好好的做衣服干什么?”

冯氏:“一年总得添件衣服吧?”

韩则林眼睛一瞪:“女人花起钱来跟泼水一样,韩家怎么起来的?那是男人们手握锄把,磨出几十层老茧才把家业置办起来的。就这么挣扎,银子来的总是没去的快。花钱不算本事,挣钱那才是真本事。”

冯氏心想,花钱?韩家除了你,谁手里攥过钱?提一下“钱”这个字,好像它就能撒腿跑了。儿媳妇嫁过来五年了,到现在穿的还是娘家的陪送。买布做衣服?她还真敢说。跟他要钱买块肉像割了他的肉一样,他会狗一样追着你往死了咬。

一只苍蝇围着桌子转,冯氏用手轰。

韩则林用筷子蹾了一下桌子说:“不怕死就落,它没我嘴大,我把它吃了。”

彩荷把碗筷放到笸箩里端进厨房去洗涮,冯氏和韩韬媳妇也跟着出来了。

冯氏恨恨地小声说:“趁着他没死我哭几声吧,好让人知道我活得冤屈,等他死了我才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哭他呢。”

韩韬媳妇用袖子掩着嘴偷笑。

房间里只剩下韩家父子两个人,韩韬说:“做了九分九厘还差一厘就是十全,我死都没想到他能从水里爬出来。不是我手段不济,就算吕洞宾遇上他也得拧眉毛。”

韩则林说:“他不知道?”

韩韬果断地摇摇:“不知道。”

“以后怎么办?”韩则林问。

韩韬想了一下说:“一狠、二狠都做成了,三狠做不到家,前面的两条命全都白送了。这小子莫不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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