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好恐怖-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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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地狱巡礼的故事。」
小静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往那镶着玻璃的窗内窥看的呢?小静用右眼看着地狱场景,而左眼虽然闭着,但处在一片黑暗地狱里。
地狱不只是一张画,而是像纸剧场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变换场景。到处都是亡者、妖怪和鲜血。瘦到皮包骨的亡者却是面无表情,即使被妖怪追赶、被大卸八段、被烧热的铁棒猛刺屁股,也不会激动或痛苦。尽管说不上是愉悦,但因为身处地狱,似乎理所当然的飘着一股达观的气氛。祭典的喧闹,已从小静的后脑勺抽离。她眼前所见的,是双脚深陷的地狱。
把不洁的东西视为干净,并将干净的东西视为不洁,那是亡者前去的屎尿地狱,还有杀生抢劫者所坠入的黑绳地狱,连环画故事里的红是鲜艳刺眼的红,而背景的黑则是比任一个黑夜都还黑。鬼怪们行为残酷,却一脸愉悦的样子;而亡者受尽百般折磨,却仍软弱乖顺。
色彩鲜明的地狱巡礼,不知为何就在强奸自己母亲的恶人所堕入的无彼岸常受苦恼处结束了。惩罚这亡者的并不是一般长角的红鬼,而是牛头人身的牛头。那亡者的嘴里被灌入滚烫的熔铁,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他的嘴巴居然呈现微笑的形状。大概是在想着母亲吧。
……从窥看小窗抬起头来的小静,全身血液像是被抽光般脸色蜡白。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冷到受不了。因为她已知道亡母堕入哪一层地狱,并且提前被告知哥哥与自己将会坠入哪一层地狱。
原本站在她背后的哥哥,突然不见了。杂树林被风吹得剧烈摇晃,某种野兽的嚎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手舞足蹈的村民们,是地狱里的小差吏。小静不禁开始害怕,难道他们正用营火在焚烧哥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哥哥不见踪影却是事实。乙炔瓦斯灯的火焰熊熊燃烧,却无法照亮广场的每个角落。小静在暗夜里拼命的狂奔着,忽高忽低的节奏响起,四周充斥着如同呜咽般的歌声。因为杂树林的另一头就是月之轮,那是个绝不能去的地方。
小静边奔跑边流着泪。在她眼前,突然伸出一只白色的手,依稀看到了白色袖口,但确实是只女人手。小静扑向那只手,但那却是只冰冷无血色……死人的手。小静吓得大叫,却还是抓住了那只手。那滑溜白净的手越伸越长。并非小静不想放手,而是那只白手紧抓着她不放。
尽管那衣袖的另一端深陷在一片黑暗里,小静却看到了,那是戴着牛头的娘。
……尽管全身毫发无伤,小静却像是被榨干血液般脸色发青。好不容易买到的木屐也丢了一只。小静独自跌坐在杂树林前。
「喂,这不是小静吗?」
哥哥的声音从杂树林里传来,接着哥哥就出现了,旁边带着一个十五、六岁梳着裂桃式发髯的姑娘。这姑娘身穿时髦的蓝白格纹和服,胸前跟下摆却衣衫不整,却完全不会不好意思。她捡起另一只掉落的木屐递给小静,同时发出口齿不清的甜美声音。外表看来是十五、六岁,但心智却似乎比小静还不成熟。尽管如此,这姑娘也算是个女人。
「为什么手会那么冰呢?」
在祭典结束后,哥哥牵着小静的手这么说。那姑娘则被她爹娘给带回去了。跟那操作说故事机关的女人一样,那姑娘也爱上了一旁的男人。只要爱上男人就会被打入地狱,这件事是小静从方才的窥视窗所看到的。虽然被哥哥紧握着手,但小静的手却始终无法恢复温暖。与其在意哥哥与那姑娘在杂树林里干些什么勾当,小静比较在意的是杂树林对面的月之轮。那沾满鲜血的破碎稻草人,应该也听得到祭典的喧闹声吧!
……窝在稻草堆里睡觉的小静,半夜里突然惊醒。在这连烛台或油灯都没有的小屋里,夜里的光线只有从外照入的月光。小静发现哥哥不见了。黑暗被更深的黑覆盖着。一阵奇怪的呻吟声,突然从暗处传来。小静顿时停止呼吸,一跃而起,不自觉的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由次一家就站在那里。穿着单薄夏季衣物的奈贺,全身颤抖的抱着婴儿,那婴儿也小声喊着,好冷呀……
穿透过他们看到了灶前,那里也有个东西。小静突然觉得全身发麻,仿佛正在真实情境里浮游。由次一家子缓缓的消失了,但对面的那东西却没有消失。
那是那天在祭典夜里跟哥哥在一起的姑娘。她就像那天母亲的亡灵般,只有一双白色的脚浮现在黑暗里,后面则融在黑暗里看不见。那白色的双脚,似乎正跨坐在某个黑色的东西上面。那东西正重复做着犁田的动作……那是哥哥。
儿时的情景再度浮现在吓得瞪大双眼的小静眼帘。那画面跟这简直如出一辙。灶前有对男女,像头牛般的嚎叫着。对于年幼的小静而言,那重叠的两人身影,看来就像只头部畸形的牛。那情景又再度重现,一摸一样,不同的是叠在下面的女人。压在上面的男人跟那天一样都是哥哥,而下方的女人则不同。在儿时那天的女人是娘。因此,小静的哥哥其实就是小静的爹。
月娘似乎被云给藏起来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耳边传来牛的呼吸声。小静抱头屏息。牛儿持续念着某个名字,那名字是——
隔天早上,哥哥若无其事的准备出门。而怎么也起不来的小静,则维持原来的姿势呻吟着。继续沉默或许比较好,但终究还是非问清楚不可。
「哥哥……你把镰刀藏到哪儿去了呢?」
灶上的饭锅正冒出白色水气。利吉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后来才缓缓的回答,但却没有回过头来。
「你也留意到了吗?竹爷家的宫太根本没去什么神户……他被埋在后面那条河里了。」
小静突然想起那诡异的味道,以及竹婆那莫名苍白的脸。
「我在那儿挖了个洞,把它给埋了,然后再把已化成骨头的宫太挖其来丢弃。反正竹爷竹婆会帮忙保密,所以我很放心。不说这个了,你要吃这个吗?」
利吉把背笼拉到一旁,取出一包东西。接着把饭锅取下,放上锅子。
「虽然有人说会遭天谴什么的,但这真的很好吃呀。」
小静闻到了久违的牛的味道。虽不知那放在灶上烹煮的牛肉,是否来自那只温柔的褐色老牛,但此刻已经飘出香气了。
「这是报应,是诅咒啊。谁教这头牛要教小静这么多不必要的智慧,所以就应该像这样把它给吃了。」
傍晚时分已吹起凉风,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拉长了。在灶上映照出长角的哥哥,一脸满足的啜饮着牛肉汤。而静静的搅拌着锅中食材的,则是露出在白色衣袖外的、娘那细瘦的手——。
解说 京极夏彦
真的,好恐怖。
这本小说的书名,就是这个意思。
真的,好恐怖(とても、怖い)——bokkee kyoutee(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冈山腔)。光从字面上解读,却不了解书名含义的人应该不少吧。不管是「ぼっけえ」或「きょうてえ」,都是冈山地方的方言,并不是一般通用的词汇。尽管如此,这仍是本非常罕见的,以「真的,好恐怖」的意涵当作书名的小说。
我认为这是个十分出色的书名。
即使不了解意思,也觉得好恐怖。这是一种手法。
这并非偶然,当然是个性刚烈的作者之策略。
作者岩井志麻子是冈山出身,作品全都是以冈山腔对话。因此,或许就自然而然以此为书名吧——大概是无意间取的吧——如果是这么想的话,那未免太轻率了。在文章一开头所附加解释的「『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是冈山方言中,真的好恐怖的意思」,便可轻易得知作者本身并非没有自觉。
光用平假名拼成的书名,字面上是以不平稳的音调构成的语感,能自然形成一种鲜明的印象,同时也成功酝酿出一股不祥的气氛。而且,这难以理解的名词所带来的异化效果更是显著。不过,既然并非一般通用的词汇,习惯使用冈山方言的人,大概能够直接体会书名的含义,但对于字面或语感上的接受方式会因人而异,如果光依据这点为战略的话,恐怕无法断言这是正确的。当然,刚烈的作者并不只有这点刚烈策略而已。原本的手法,其实不是着重在语感或字面方面,而是在「真的好恐怖」的语义上。
非常,恐怖——。
以往曾经有过如此直截了当冠上书名的小说吗?虽然我无暇去搜寻图书总目录因此无法判定,但应该是没有吧!
以书名为名的首篇作品「真的,好恐怖」,是投稿至「日本恐怖小说大赏」的作品。一旦定义为恐怖小说,便会变得复杂许多,甚至会引来各方议论,于是便将它割爱,而决定将它定调为「惊悚」小说,如此一来,应该就不会有太大的不协调吧。因此,首篇作品便以「真的,好恐怖」为名参加恐怖小说比赛,直接表达出其中的含义。过去一定没有把「真的,好恐怖」当作书名的恐怖小说。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吧——或许会有读者这么想吧。实际上,以「恐怖故事」或「恐怖怪谭」等为书名的小说,不可能没有的。不过,这样的书名的确会稍微脱离作品本身的原意。
这些都是为了大致说明作品内容所取的书名,不过是作者想让读者们了解,一个恐怖故事即将展开,或是这本小说很恐怖罢了。再者,不论内容恐怖与否,因为以「恐怖故事」为名,便成了一种宣言,也就是「一个恐怖故事即将展开」的作者宣言。当然这类书名也可能因为作品本身不够鲜明,或是内容不够恐怖,而想事先宣告「好可怕喔」等例子(也或许是想以出奇制胜的书名来凸显有趣的内容)。无论如何,这个书名策略应该是作者针对读者所发出的讯息,也是刻意安排的「手法」吧!
不过,「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这本书,并不是如此。
首先,这并非人人皆懂的共通语言。不能共通的话,那就无法用来说明内容,同时也不能成为宣言。「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的原意,并非「一个恐怖故事即将展开」或「这是个可怕的故事唷」,而是「真的好恐怖」。换言之,也就是「乱恐怖的」或是「吓到头皮发麻唷」的感觉。它既不是说明,也并非宣言。而是某个惊恐的人,不自觉脱口而出的句子。因此,「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这书名,与「可怕的故事」之类的书名,确实已经画出清楚的界线。在此书名背后,是谁在害怕着呢?
实在是太恐怖了——
那么,是谁那么害怕呢?
最先浮现在脑海的,应该是登场人物吧!
举例而言,如果是恋爱小说,势必会有「好喜欢你」或是「深爱着你」等书名吧(这并不能断言一定有,但应该有类似的书名吧)。在这种情况下,所「喜欢」的,以及「深爱着」的主体(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一定就是恋爱剧情中的登场人物。因此,这并非作者的说明或宣言,而是将象征内容的剧中人物心中的行为及台词,用来当作书名吧!
不过,本书所宣告的「真的好恐怖」,并不是作品中所登场的人物。
已经阅读过本书的读者,应该就能够了解吧,首篇作品是以妓女的自言自语来铺陈的体裁。在枕边欲言又止的说着老故事,关于一个难以称得上幸福的女人前半辈子——最后才令人恍然大悟的异样真实——「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就是这样的小说。换句话说,应该「感到恐怖」的对象(暂且先认定这是存在的),已事先从作品中被剔除了。
那么,打从心底喊出真的好恐怖的主语,究竟是谁呢?
那就是不可能出现在作品中的——听众。
一路听着妓女叙说故事,在听完的瞬间——
「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
会不自觉喊出这句话的,是从作品中被剔除的听众,也就是被赋予听众角色的——读者。
在读完最后一行后,请暂停一下在心中试着念念看。
——我姐姐好像爱上老爷您了呀,您意下如何呢?
……真的、好恐怖。
真是太恐怖了——。
这个书名其实是读者的心声。而且——
在这些读者当中,作者岩井志麻子也包含在内。
那么——将此书名想成是远离作者立场的岩井本身所说的话,或许会比较恰当。因为这本书最初的读者并非编辑或校对者,而是作者本身。唯有这点,是绝对无法扭曲的事实。
而且,岩井志麻子出身于冈山。
正因如此,书名并非标准语的「とても、怖い」,而是冈山腔的「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这也是变身为妓女恩客的岩井本身所发自内心的句子。在听完(写完)妓女陈述故事的作者,心中不由得发出「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的惊叫。
作者自己也惊恐不已。
在鬼故事中,这言外之意成了一种凸显内容真实感的手法。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