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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桃花霰-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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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多住在坤宁宫,一住便是半月。芙惆不出一声,问也不曾问。



雍正也不出声。他只静静临帖,写‘观心得悟,一切俱了’,写‘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一钩一划的沉寂,真仿佛超脱一般。



就这样一日一日熬下去,无声无息的。



皇后是真心待佛多好。深宫重帷,天长日久的寂寞。太寂寞了,难得响起一个孩子的喧闹。自上而下,所有人众星捧月的围着这份喧闹。



天暖了,宫女们便张罗着裁尺头,缝衣裳,纳新鞋。雍正踏入坤宁宫的时候,女人们正将佛多围在中间。



“宫里头这么多丝锦,怎么还有这粗劣东西?天也热了啊,不用这衬子……”



一方棉衬子的小兜肚。



雍正几乎踏到地上的弃物。停下。慢慢的,俯了身。那兜肚托在他手里,鲜丽的荷花,池跃戏莲鱼。日子久了,什么鲜丽也褪了色。



宫女诧异道:“皇上……”



他又看一下,轻轻放脱:“丢就丢了吧。”



佛多围在众人间。她们用绫罗绸缎把她装扮成花簇锦攒的小玩偶。



雍正抱过佛多。



嬷嬷插嘴:“皇后娘娘对佛多,真是跟亲生的没两样。”



雍正对皇后一笑:“你费心了。”



宫女们逗佛多:“叫‘额娘’。”



太监们跟着起哄:“叫额娘啊。”



嬷嬷走过去,闻声软语哄:“乖啊,叫额娘。皇后娘娘疼。”



佛多小脸憋得通红,一声也吭。



大伙七嘴八舌的:“快叫额娘啊。”



佛多转过头,看雍正,大眼睛水莹莹的。



他摸一下她的头:“乖,叫母后。”



低低一声:“母后。”眼睛一忽闪,大大的一滴水,淌下来。



第三十六章



佛多一哭,皇后赶紧过来:“这是怎么了。”然后呵斥奴才,“都是你们胡闹。”



雍正想替她擦眼泪,她却一个劲把脑袋往他怀里藏。



雍正心里有些不过意,笑对皇后:“小丫头……知道怕羞了。”



小脸露出来的时候,已没了泪,眼睛红红的。



皇后笑着圆场,把佛多接过来搂进怀里:“臣妾哪儿生得出这样漂亮闺女,万岁爷瞧瞧……”说着摸一摸佛多的小下巴,“这委屈样儿,跟芙妃一个模样。还有这大眼睛,像汪着水……”



雍正神色略一变。



皇后怔了怔,自知失言,忙笑言其他。又道:“天也不早了,皇上是回去,还是这里用膳?”



佛多把两只小手紧紧攥了雍正袖子。雍正道:“就在这里。”



奴才们使出浑身解数哄逗,佛多只是不笑。勉强喂了饭。



雍正将她抱到小床上。她闷闷伏在他怀里,泪汪汪的。



雍正道:“睡觉前哭,眼睛会肿,肿的桃儿一般。”



佛多不说话。



“宫里这么多神鸦,飞来飞去,看到了,以为是真的桃,就飞过来啄。”



佛多抽搭一下:“乌鸦晚上看不见。”



“神鸦么,自然跟一般乌鸦不一样,看得见的。”



佛多露出一点惊惧:“那海东青呢?”



“连海东青都知道?”雍正做出一脸惊讶,“朕的女儿真是了不起!对,还有海东青,那是咱们满人的神鸟,跟神鸦一样,看到佛多哭红的眼睛,都飞来啄。”



“佛多不哭了。”佛多赶紧抹眼泪,“那它们还是飞来怎么办?”



“阿玛在啊。阿玛守着佛多,它们一过来,就开弓,把它们都吓跑。”



“嗯。”她轻轻应一声,仿佛安了心,拽着他衣袖。大概哭得倦了,合了眼。



雍正守在一边,寂静中,黑暗中,坐了很久。细微的呼吸渐渐匀称。他伸出手,拉一拉她盖着的被子,又摸她的脸——她的下巴,和阖起的眼,他将手长久的停留在上面。



小太监拎着个食盒,嬷嬷抱着佛多,一起跟在皇后身侧。



养心殿,雍正停了笔:“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行礼后。皇后道:“皇上近来忙,一直没过去,带佛多过来给皇上瞧瞧。”



雍正微笑,抱过女儿。



皇后那边续道:“另外让御厨熬了八珍,给皇上补补身。”



“费心了。”



敬事房陈福禄照例端膳牌进来,皇后在旁边,也没多大忌讳的。陈福禄便跪下。



雍正只管逗佛多。挥手欲让他退下。眼睛随意一扫,却停住。



常年累月,一成不变的绿头牌。不用看,心里有数。



如今,却少了一个。



那一个,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再碰。不碰,却并非看不到。



他的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手也在女儿的小手中。可他的心却飘开——并非天葵之期,却撤了膳牌……



侍寝的事,皇后不便干预,站在一边。



陈福禄举托盘举得脖子酸,头稍稍抬起些。看得到皇上。



皇上的脸沉了。



谁也不解。



陈福禄悄悄给一旁的苏培盛使眼色。



苏培盛瞄过一眼,心里有了个大概。便斥道:“敬事房怎么办事的?膳牌摆得乱七八糟。这怎么还有个空缺啊?是……芙妃,无缘无故的,怎么就敢私自撤了牌子?”



“芙妃娘娘染恙,不便侍寝。”



“染恙?”雍正放下女儿,“什么病?”



“这……”陈福禄也说不清,看皇后。



皇后走过来:“皇上……”想了想,“想是没大碍。”



雍正一拍书案:“说不清,没大碍。含含糊糊一句话,让你统摄后宫,怎么做事的?!别说是有封号,即便没封号……平时抄的念的,什么量宏意美一视同仁,什么亲疏远近周恤提携,都是门面功夫,都是做给朕看!有没有往心里去?!”



皇后颔首站在一边,一言也不敢发。



苏培盛斗胆插一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一向不过问这些的。”



雍正余怒不消:“传熹妃!”



皇后轻道:“熹妃无过。”



“什么?”



“芙妃的事,臣妾并不知情。但想熹妃并非粗心之人,若有大碍,怎敢隐瞒?若无大碍,不必事事烦扰圣心。何况……”



“何况什么?”



“皇上的事……臣妾等不敢妄自揣测。但近日来,任谁提一句承乾宫,必然受责,久而久之,谁敢进言?”



雍正怔了。郁住的一口气发不出,渐渐消了。挥一挥手:“都下去。”



寝宫。三星偏了,黑漆漆,不到五更。



苏培盛蹑手蹑脚进来,小心打了帘子,却发现床褥齐整,空无一人。



正诧异回头,却见床边坐着一人。



他一惊,忙点灯:“万岁爷——您这是……是没睡,还是起得早?”



雍正不说话。



苏培盛暗叹气:“皇上这又……何必。主子的心思,奴才明白,奴才这就传最好的太医……”



“不用了。她的病,不是药能医得好。”他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低,然后,长长叹一口气。



承乾宫。



芙惆睡在床上。非常疲倦,倦得醒不来。倦得不知身在何处。



渐渐的,身边有些动静。脸上有一点痒,那种触感一直麻到心里。心有灵犀,是天性。



她挣扎着张开眼。



眼前,是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她的嘴唇颤着,想说什么,却没一丝气力。



趴在被上的佛多一下扑过来:“额娘——”什么也没说,死命扳住她的脖子,眼泪霎时涌出来:“额娘——”



芙惆一日日好起来。皇后却病了,并非一时惹恙,老病入腰膂。



秋来不可当。天渐凉了。



雍正坐在病榻前,皇后形容憔悴却仍端庄:



“皇上,是臣妾做的不好?”



“不。”他合拢她的手,拍一拍,“你待佛多不啻亲生。”



“皇上对芙妃,真是……”



“朕幼时,是孝懿仁皇后佟妃抚养。佟母妃待朕很好,可是,及朕年长,却与生母生疏。朕是不忍佛多步此后尘。”



皇后默默不语。



“朕说的,希望你明白。”



“皇上的话,臣妾懂。可皇上的心意,不知芙妃解得多少……”



草畦中一片知了叫,秋天的蚂蚱,没精打采的。



雍正停在承乾宫外。



苏培盛道:“奴才去传芙妃娘娘接驾。”



“不必。朕不进去。”



“都过来了,不进去?”



“朕来看一看佛多。”



“只为了看佛多,奴才们抱去养心殿便是。”



远远便听见稚嫩的童音,神气活现的:“吴兴财,拉网!张有德,在这儿守着!小恭子,你去掏蛐蛐儿窝!”



雍正不觉微微莞尔,往前走几步,却仍在宫门外。



一阵混乱,所有奴才被这小祖宗支使得团团转。



佛多一眼看见雍正:“阿玛——”腾腾腾就往外头跑。



跑到门口,嘻嘻一笑,躲在高高门槛内,像往常抓猫猫一般,等着雍正来追。



雍正却只站着不动,伸出手:“过来。”



佛多掩着嘴笑,反倒往里跑几步,回头过头来看。



雍正按捺着,仍不动,高一些声:“佛多乖,快过来。”



佛多扶着门槛翻出去,刚刚出来,被他一把拦腰揽了,拎起来紧紧抱住。



佛多跑得汗津津,小脸红扑扑的。躺在他怀里咯咯笑。



重归无忧无虑的活泼。



雍正用嘴轻咬她粉嫩的小脸蛋。心底却是一片疼。无论谁的错,孩子没有错。硬生生分离骨肉,他是错了,却无处认错,他是皇上,也绝不会认错。



“想阿玛么?”



“想。佛多想死阿玛了。”



佛多突然想到什么,身子使劲儿向外挣:“佛多不去别的地方住了。”



“乖。乖。阿玛带你去吃金丝枣糕,还有豆黄。然后听曲儿,单弦牌子、皮影戏……晚上就回来。”



“不骗人?”



“不骗人。”



佛多安了心,笑逐颜开:“阿玛看。”得意的晃着腕子。



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镯子,大小刚刚好。



雍正呆了一呆,停住脚:“这镯子……”



“额娘给我的。”



“你……她……”雍正顿了顿,“这镯子,只有一只么?”



“嗯。”



“别人……没别人戴?”



“只有佛多有!”



雍正站着不动,有些黯然。佛多绕住他脖子一个劲儿晃:“皮影戏!皮影戏!”



雍正打点精神:“走喽,跟阿玛去看哪吒闹海。”



宫女走进卧房:“启禀娘娘,小恭子说,刚看见皇上带佛多出去了,大概要晚上才回来。”



“知道了。”芙惆低头转着手中柔软的丝帕,过了一会儿,“没交代什么么?”



“没。万岁爷没进来。”



便无他言。



宫女凑近些,看一眼:“这么好的玉镯子,成日只见娘娘擦,却不戴。”



“看着好,其实娇气。汗浸了不行,日晒了也不行。”芙惆停下手,看一看,“越是矜贵,越难维系,经不得一些污,蒙不得一些尘。”



她不再说什么,包好了,小心收进匣子里。



佛多回来时,天已全黑了,玩得累了,趴在苏培盛肩头昏沉沉的瞌睡。



芙惆出来:“要苏公公亲自送一趟,不敢当。”



“应当的,主子折了奴才了。”



芙惆淡淡笑,把半睡的孩子接过来。



苏培盛朝四下看看,一吸鼻子:“离老远儿,就闻到这菊花儿香,天黑了看不清,一闻啊,就知道。东边的黄微、红幢,北边的紫幢,松针,正东的醉杨妃、玉楼春。”



“公公真是好记性。”



“当了半辈子奴才了。”苏培盛陪着笑,“娘娘侍候这些花儿,辛苦了。”



“公公随侍皇上,更辛苦。没什么事,早回歇吧。”



“那奴才就跪安了。”



苏培盛朝外走,走几步,放慢,心里反复琢量,终停下。回过头来:“要说啊,伺候皇上,是辛苦。别的还好说,偏偏这位主子,有什么,不肯说,藏在心里让人猜”苏培盛又一笑,“这年头浅的,不知情的,还真就琢磨不透。”



芙惆淡淡的:“哦?”



“您知道,为什么这承前宫的花草,品种格外珍奇,便是御花园、坤宁宫、慈宁宫,也比不了?”



芙惆沉吟着。



“您住进来之前,这里是专植花卉的,不住人。经年累月,才育出这些珍品。”



“一直空闲着?”



“打世祖顺治爷进了北京城,这承乾宫,只住过一位主子,孝献皇后,董鄂妃。”



苏培盛悄眼看——她在听,便续道:“鄂妃娘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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