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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晋康] 天河相会-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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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思维澄清后,我们已坐上舅妈的汽车回家。刚强的小男子汉一直脸朝车外,不愿我看到他哭红的眼睛。我问舅妈,胼胝体割断后,一辈子也不能长好吗?裂脑人多痛苦啊。
    舅妈说是的,人的神经组织再生能力极差,不会再长好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裂脑术的。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它太奇妙了,医生们竟然想不到这个主意,实在是笨得不可思议。我得意地大声宣布:“我有办法了!在胼胝体上安一个开关,发病时断开,病好就合上,不就解决问题了?”
    舅妈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失控的汽车在路上蛇行着。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以为神经网络就像自来水管,可以随随便便装一个三通或闸阀呀。”
    舅妈的笑大大挫折了我的自尊心,我生气地噘起嘴,扭过身子不理她。亚伦没有笑,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激。
    我睁开眼睛,看到丽拉小姐正关切地盯着我——不是我,应该是盯着亚伦。我们现在只能共用两副眼睛和耳朵,我总是不能适应这个变化。亚伦表情祥和,我自己也十分平静——我能看见自己的表情!原先的敌意已经潜踪息影。
    浑茫深处忽然闪出舅舅严厉的目光。我乍然一惊,努力团起思维,就像一只遇敌的刺猬。亚伦是我的敌人!我可不愿这样轻易地受他摆布。
    我们再度分开,在天河的交汇处对面而立,周围仍是无边无际的天蓝色的虚空。
    亚伦微笑着看我,似乎没感到我在逐渐积聚敌意。他说:“女士请吧,请继续你探幽寻微的旅程。你的下一站?”
    我的下一站?
    其实我很想立刻回到17岁,我要看看20岁的亚伦为什么突然离我而去。我知道在这之前他肯定有过激烈的心灵搏斗,因为有一两年时间,他突然变得阴郁易怒,就像用一层厚甲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是我的智力平庸、浅薄无知终于使他生厌?我痛苦地想。
    不过,还是把聆听判决的时间再拖一会儿吧。我要先回到15岁,那时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一段绯红色的记忆。
    特拉维夫体育馆。
    入场口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显示一排字样:“世纪之战!Deep系列电脑再次向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挑战!”
    十万人的体育馆内悄无声息。卡斯帕罗夫和深红(Deep red)电脑的赛场就摆在运动场中央,恰似一场拳击比赛。巨大的电子屏幕高悬在他们头上,向各个方向展示赛盘上每一个棋步。比赛组织者是米基,他别出心裁,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赛场设在静室,他认为这样更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这局棋卡斯帕罗夫执白,仍采用他惯用的古印度防御战法,兵d4。深红电脑稍作思考,马走f6。两方都走得十分谨慎。
    亚伦告诉我,Deep系列电脑(深红、深蓝、深绿……)向卡斯帕罗夫的挑战已进行了8届,前几届都是这位人类代表获胜。这次的深红电脑是40个电脑并联,并联后它的记忆能力和运算能力扩大了40~2和40~3倍。目前电脑在综合分析的能力上还赶不上人脑,它们实际上是用“穷尽法”同卡斯帕罗夫对抗。每个电脑组元只负责棋盘的一格,就像小老鼠钻迷宫,瞬间就能试完亿万种棋步,再挑选出最佳的。
    “所以卡斯帕罗夫很可能在劫难逃。至少在这个专有领域,人类要向电脑递降表。”亚伦像个预言家似的说。
    我对枯燥的象棋比赛不感兴趣。在学校里,我的数学成绩从未得过A。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陪亚伦。亚伦聚精会神地用望远镜观看比赛,他前额光滑,眉峰微蹙。不知不觉,他已从一个单薄的小男孩长成了健壮的男人。那时,我已经能感受到异性的磁力。我喜欢悄悄地端详他亚麻色的头发,宽阔的肩头,肌肉凸起的臂膀、胸脯和柔韧的腰部。
    我没意识到自己痴迷的目光逐渐剥掉了他的衣服,直到完全裸体。他浑然不知,在挨肩擦臂的盛装观众中,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专注地端着望远镜。这可太出格了,这儿可不是地中海的裸泳海滨!我脸庞羞红,着急地拉拉他:“喂,你!”
    亚伦低头看着自己,惊慌地说:“快,是你的意识作用!”
    我恍然醒悟,赶紧在意识上为他穿衣服。好,他现在已经衣冠楚楚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羞怯地低下头,忽然觉得肩背上凉嗖嗖的,我的衣服正自上而下消失,很快越过胸部,就像迅速退潮的海水,我又急又恼,低声怒喝道:“你的意识,你!”
    他豁然惊醒,眨眨眼,我的衣裙也完好如初了。
    这段小插曲弄得我心烦意乱,面庞灼热。我不知该对他发怒还是羞愧,毕竟我是始作俑者。他却平和地说:“阿莉亚,不必懊恼。15岁少男少女的性心理已经觉醒,他们的爱情中也迟早会加进去肉欲的成分。”
    我恶狠狠地骂道:“不许用你那种厚颜无耻的成人意识来干扰我!”我很懊恼,我知道45岁的阿莉亚已丧失了少女的纯真和安详,那是永世不能复得的。现在,一位人生并不顺的半老徐娘正怆然抚摸着少女时的留影。这波涟漪肯定干扰了我的回忆,等我把思绪收拢时,棋局已快结束了,卡斯帕罗夫采用弃后战术,后xf7+,车xf7;车x57,马f2++;王gI,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换,卡斯帕罗夫终于将黑方的王逼入绝境。深红电脑思考几秒钟,推盘认输。它没有感情功能,所以它的金属嗓音平静如常,真正的大将风度。体育场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卡斯帕罗夫最终以2胜1负3和的成绩险胜深红电脑。诙谐的米基教授像拳击裁判一样,兴高采烈地举起卡斯帕罗夫的右手向全场致意。
    卡斯帕罗夫获胜后心境很轻松,他笑着发表了简短的演说:“谢谢大家。有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人作观众,我的胆气壮了许多,所以能为人类再争回一次面子。不过,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们的对手,Deep系列电脑的脑容量是可以无限扩大的,而我们呢,即使有100个卡斯帕罗夫,也无法把他们的大脑并联起来。因此,倘若在今后众寡悬殊的战斗中英勇地失败时,希望大家不以成败论英雄,不要向我吐口水。”他笑着挥挥手,走下赛台。
    亚伦拉着我的手,急急走到米基教授身旁。米基教授是有名的智能科学家,曾多次到各大学中学作科普报告,亚伦认识他。我们随他到了休息室,那儿已挤满了100多名青年。
    米基先生侃侃而谈:“我组织这场比赛的目的,是让人们充分认识到人脑的潜力。现在,还没有一种电脑在诸如空间概念、面孔识别、综合分析、直觉灵感这类功能上超过人脑。你们可以回忆一下这一局比赛。当卡斯帕罗夫致力于每一步的计算时,就被深红电脑杀得一败涂地,但他在后几盘吸取教训,改为在整体布局上下功夫,甚至靠直觉走步,电脑就显得无所适从。人脑有140亿个神经细胞,每个细胞有600个联结,所以人脑可容信息度为(140亿)~(200)×2~(600)比特,只需充分发挥人脑的潜力,我们至少在最近的将来可以与电脑抗衡。”
    亚伦拉着我挤到教授身边。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亚伦是如何虔诚地仰视米基那双聪睿的灰眼睛。实际上,亚伦那时肯定比小个子米基魁梧,所以我记忆中的“仰视”肯定带着主观色彩。
    米基教授再往下讲时,语调就多少显得无奈:“不过,自然人脑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以现在信息爆炸的速率计算,至多再过100年,人脑就会用到极限。那时,人们在学会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已经衰老,无力进行再创造。也许那一天,人类不得不退休。这可不是一个光明的结局。”
    周围的青年们刚刚还在为人类的胜利趾高气扬,这时都不免黯然神伤。
    米基笑着说:“怎么办?我寄希望于你们,聪明的犹太青年。希望你们中有人为人类解开这个死局。”
    亚伦忽然大声说:“米基教授,我有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可以谈谈吗?”
    米基俯下身,慈祥地说:“说吧孩子。科学界是从不嘲笑幼稚的。”
    我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我羞怯地使劲拉他的胳膊。亚伦不理会我,自顾讲述了他爸爸的裂脑手术,讲了一个7岁女孩要在胼胝体上安开关的奇想。我面红耳赤,偷眼打量四周,米基教授和大家都没笑,我也就心安了。亚伦说:“当时,医生笑得前仰后合,说神经网络可不是普通的自来水管哪。米基教授,你对此有何看法?”
    快活的米基两眼眯成一条线,笑问:“首先问问,那个聪明的小女孩是不是这位漂亮姑娘?”
    我用力拉拉他的胳膊,亚伦笑着为我掩盖:“不,那一位是我的表妹,她今天没来。”
    米基先生肯定看到了我的小动作,不过没有揭穿。他笑着说:“那么,请向你的表妹转达我的敬意。”米基教授按按双手,让室内的喧嚷声静下来。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人的神经网络为什么不能同自来水管相比?实际上,它同样是一种物质构造,只是较复杂而已。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的巨大成就培育了浓厚的人类沙文主义,他们总想用种种方法证明自己高于物质世界,但科学的发展已经逐步瓦解了这种信念。1828年,德国化学家武勒合成了尿素,证明有机物可以用无机方法合成。1897年,德国化学家布希纳证实了活酵母与无活性酵母提取液的功能相同,宣告了活力论的破产。现在,人类沙文主义已经被迫撤退到最后一块阵地——人脑,他们宣称唯有人脑不是普通的物质。不,我要告诉你们,”米基加重语气说道,“大脑仍然是普通的物质。迄今为止,科学家没有在人脑中发现任何超越物质的神秘力。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胼胝体中安一个物质开关呢?”
    那时我就发现了亚伦的亢奋。不过我的思维太迟钝,我从未预料到它对世界的影响。米基先生继续说:“当然,这是一种复杂的开关。不过首先要肯定,它绝不是不可实现,相反,相对于复现人脑来说,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据估计,人造神经将在5年内研制成功。而且很幸运,人脑是一块免疫学的福地,那儿基本不存在异体排斥的问题。所以,在胼胝体的切口处安上开关或三通,只是一个实用技术问题。”
    亚伦高声说:“那时,100个卡斯帕罗夫就可以并联成人脑网络,同任何电脑一决雌雄了!”
    这句话使米基浑身一震。他仔细打量着亚伦,兴奋地说:“小伙子,你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价值吗?这是引导人类智力走出死胡同的最简便易行的办法。感谢上帝在人脑中留下这个狭窄的山口,它很容易变成对外的门户,使大脑联网容易实现。我们可以把千千万万个各行各业专家的大脑合并起来,把个人的智力之泉引出来汇成大海,用人脑的互联网络同电脑网络抗衡。”
    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耸耸肩说:“那样一个多头怪物还能称作‘人’吗?”
    大家都笑起来,米基也笑道:“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吧。至少,如果下个世纪的主人要在多头怪物和冷冰冰的电脑中选取的话,你肯定选前者吧。”
    十点钟,我们簇拥着把米基先生送走。他意犹未尽,在大门的台阶上停住,补充道:“有远见的科学家早就预言,21世纪将是生物科学尤其是脑科学的世纪。科技进步单靠软件的进步已经不行了,必须对硬件——人脑作一番改进。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一句中国的名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人类智力快走入死胡同时,也预示着它的革命。”
    他同亚伦拥别时说:“孩子,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能够生存到现在,就是靠我们不同寻常的大脑。占人类不足0。5%的犹太人,在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中竟占了20%。我希望脑科学的突破也在犹太民族中完成,小伙子,快点长大吧。”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特写的场景。笔直的天河闪着银光,四周是天蓝色的虚空。我穿着一件洁白无袖连衣裙,开领很低。在天风中衣裾飘飘,吸引着亚伦的视线。我们沉浸在米基教授所激起的深沉感情中,寂静中只听见轻重快慢不同的两颗心跳。但我慢慢从这团混合思维中抽出我的根须,团成一团。我想起“黑色”的舅舅,他恨恨地说:“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类与撒旦杂交,背弃了与上帝的立约。”我忆起穿黑衣的阿莉亚(那当然是我)在诅咒亚伦:“你的发明毁掉了人的独立人格,剥夺了人的隐私权,我恨你。”
    我又渐渐滋生出对亚伦的敌意。
    亚伦当然能读出这种敌意,但他不加理会。他说:“很抱歉,我在为你作裂脑术前未征得你的同意。从某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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