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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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桢上任才半年,诸事尚不曾理出一个头绪,却不想前时接到张越急信,说是自己的家眷要来。所以,此时面对重逢的妻女,他虽有几分感动,但更多的却是头痛。好在屋子早早地就让人收拾好了,此时他眼看裘氏带着杜绾欢欢喜喜地去安排,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
“先生,我实在劝不住师母。”此时,张越看到杜桢眉头紧锁,只得开口解释道,“师母说什么夫妻当共同扶持,还说什么您若是不带家眷容易被下属诟病,还说她实在担心山东这边的情形,纵使在北京也是夜夜难眠。我苦劝无果,只得亲自护送她们过来。”
“你师母就是这脾气,这事不怪你。”
杜桢转过身来,对张越点了点头:“我倒是没想到皇上居然会把你派到山东,而且还偏偏是安丘知县。你这一路过来,想必该听的该看的都已经有所了解。其他的我也不对你多说,我只想告诉你,你我虽是师生。但既然在一地,又是上司下属,那便是秉公办事。像如今久别重逢初见面也就罢了,日后公务往来,该如何你应该清楚。”
情知这是应有之义,张越忙答应了。师生俩一路来到书房,张越一踏进去。发现此地比北京的杜府还要简朴,或者说寒酸。他心中顿时更加嗟叹。杜桢在书案后头的酸枝木太师椅上落座,他忖度片刻也不在下头椅子上坐,而是上前侍立一旁。
“你的品行我信得过,但在没有真正坐上那个位子之前,治理一地的才能谁也看不出来。自然,这僚属也不是那么容易镇压的。我只嘱咐你三条,第一,安丘靠近登莱,须防盐务;第二,山东民众徭役极重,前有会通河,现有大清河疏浚,需得提防民变;第三,是最要紧的一条,也是我这次上任山东的重中之重。那就是锦衣卫侦知此地白莲教猖獗,朝廷预备根除此毒瘤。”
不等张越回答,杜桢便又感慨道:“说起来,这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倒是比他的前任纪纲尽心竭力。纪纲除了会大肆铲除异己诬人罪名,其余的什么事情都不用指望,倒是如今的锦衣卫……这个你看看,最好记住,这底稿我稍后就要焚毁。”
接过杜桢递来的那张纸,张越从头到尾看完,当即明白这就是所谓锦衣卫的情报。想到一贯用来侦缉百官的锦衣卫能够在这方面也派上用场,他不禁心中一动,便趁势问道:“先生,这是皇上转来的,还是锦衣卫山东卫所直接送来的?”
“之前几份都是皇上的廷寄,后来皇上允准若有消息,就由山东卫所发到我这儿来,也就免得多跑一趟。皇上之前提过这是锦衣卫那位袁指挥使的提议。这倒是好,除了他别人谁也不敢提出敢要锦衣卫协同办事。皇上日理万机,也不耐烦看这些,如今转到我这儿却也便利了。你初来乍到,先以熟悉政务为主,其他的事情不用操之过急,只需心中有数即可。”
师生俩又说了一番公事,随即略聊了两句,杜桢便想起另一件事,那张冷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笑意:“说起来你这回殿试的成绩也就罢了,后来居然和人家斗气斗文?皇上还命人把你那篇文章专程送了过来,说是奇文共欣赏。我看了之后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你殿试的时候能做出如此绝妙好文,今科状元必然是你;若是馆选,一个庶吉士也决计跑不掉!”
一番话说得张越着实汗颜,正琢磨怎么把话题带过去,他觉得肩膀上传来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一抬头却见是杜桢那眼睛正神光湛然地盯着他。
“我先前就对你说过,出身豪门固然有一个高起点,但你既然走的是科举,那英国公便帮不了你多少。此番科举,你若是得状元必定人心不服,你若是为翰林必定千目所视,还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之前馆选时病得巧妙,这一篇好文做得及时。这举子回乡为你一宣扬,不出一年,你的名声便会自然而然传了开来,以后便不再会有人抓着你是英国公堂侄这一点大做文章!但是,这安丘知县乃是起点,若你一个失误,也有可能是终点,一步也错不得!”
杜桢这番训诫刚刚说完,张越心里正琢磨这番话,外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紧跟着便是鸣镝的通报声。
“老爷,左参政来了。”
“外头是布政使司参政左旋。”杜桢轻声提醒了张越,旋即扬声道,“左大人请进!”
随着这声音,书房大门便被人推开,进来的乃是一个略显福相的中年人。此人大约和杜桢差不多的年纪,但面相却大为不同,嘴角永远都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容。和杜桢厮见之后,他便上下打量着张越,那笑容又放大了几分。
“我刚刚听外头差役说,杜大人的得意弟子护送着您的家眷来了。张贤侄年纪轻轻,却能有这样的心思,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品行人才都是顶尖的!”
张越在北京城就不知道听过多少夸赞,这两句赞语离着让他飘飘然还差得远,因此他上前见礼的时候自是面色如常。及至左旋和杜桢说话,他便默然往旁边退了两步,却并没有出书房。毕竟,他在此地停留的时间有限,既然他也是山东官员,这公务也没什么可避嫌的。
眼见杜桢丝毫没有屏退张越的模样,而是视作理所当然,左旋却是心中讶异,免不了猜测杜桢把这样一个年轻少年带了过来是何用意。前任右布政使离任,他这个参政要递补未尝不可,京城调一个新任来也无可厚非。他心中不满的却是来人若是六部堂官也罢,是都察院副都御史也罢,偏偏只是先前翰林院一个才不过六品的学士,自然难以服气。
此时,他已经在心里给杜桢安上了一个任用私人的标志,口气却愈发亲切,说完几桩公事之后便对张越笑道:“张贤侄这一路护送杜大人家眷过来,也着实辛苦了。济南乃是名城,到时候让衙门差役带你四处转转,也好领略一下这山东的风情。”
“左大人倒是美意,不过,他在济南府没法多停留,明日一早就得走。”杜桢看着张越,又瞥了一眼左旋,便淡淡地吩咐道,“先前因着有你师母,你耽误了不少时间,眼下只怕要快马加鞭才行。依着我的意思,你带上一半人先走,行李和那几个丫头可以在路上慢行,绝不能误了期限。你舟马劳顿,先去休整一下,明天才好赶路。”
见张越这才告辞出去,左旋不禁是一头雾水,待人一走便试探道:“杜大人,您刚刚说上任,难道张贤侄此来山东并不是为了专门护送您的家眷?”
“那不过是顺带罢了!”杜桢上任以后和左旋打了半年交道,哪里不明白他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遂解释道,“他乃是今科进士,吏部选了安丘知县。这一回是去上任的。这吏部上任有期限,他自然不好再耽搁。”
左旋心里惊诧,面上却笑着恭维了几句。等到出了书房来到前衙,他方才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一介县令自然是芝麻大的官,微不足道;这少年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县令,也未必能镇压僚属。可是,杜桢在他面前不避师生嫌疑,吏部选官的时候也不曾避嫌疑,这就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上回他安插的眼线说杜桢身怀钦命要务,这一回又多了个少年安丘知县,不会也有什么了不得的要务吧?
别人想什么张越当然管不着,虽看出杜桢这新任布政使似乎当得有些艰难,但这不是他这个七品芝麻官能够帮忙的。回到屋子里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他沉吟片刻便将此行跟着的三个丫头召集了起来。
“明日我和彭十三带四个长随两个家丁先行一步,余下的人和你们一道前往安丘。先头这一路上虽然太平,但之后却不好说,所以你们逢城入城,不要在野外歇宿,宁可耽搁一些时间。灵犀,这儿你最大,经历的事情也最多,你掌个总儿。”
秋痕张了张口想说话,却不合衣袖被琥珀拉了拉,只好怏怏地点头答应。灵犀虽是顾氏亲自点的随行,平日也不在秋痕琥珀面前拿大,一色都当姊妹相待。此时她也明白出门在外必须有个掌总的,自己又确实是年纪最大的,于是便满口答应了下来,因拉着琥珀秋痕预备张越的随身行李。
忖度急着赶路不好带箱子之类的笨重行李,三个丫头低声合计了一下,便挑出了几件朴素的换洗衣裳,并官服乌纱帽等等一起备好,一共打了四个包袱。细心的琥珀又担心路上遇着什么事情,紧赶着拆了张越袍子的两角,缝了四枚金通宝。
第五卷 试锋芒 第004章 渡口起纷争
黄河从山东入海,这山东境内自然是水系众多,这翻山越岭也是家常便饭。常常这目力所能及处,跑马却能跑上大半天。饶是张越等人俱是马力精良,又找了一个精通路途的向导,这一路上翻山过河《奇》也是累得够呛。足足用去《书》了四天,众人才抵达了《网》汶水北边的一个渡口。
在渡口等船的时候,一路任劳任怨的向导瞧了瞧天色,便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笑道:“只要过了汶水便是安丘县城,看这光景,这太阳落山之前便能进城了。”
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虽说不上餐风露宿,但实际情形也好不到那儿去。张越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已经瞧不出本色的石青色衫子,又瞅了一眼都是灰头土脸的彭十三等人,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就在这时候,他便听到空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歌声。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
那破锣似的嗓子加上那赤裸裸的歌词,张越听着着实新鲜,抬眼望去,只见汶水上一叶扁舟正向渡口驶来,撑船的艄夫头戴斗笠,身上穿一件褐色短打,腰间胡乱束一根草绳,古铜色的脸上皱纹密布,一时半会却是看不清年纪。待他将船撑了过来,见着有这许多人,更是还有马匹,面上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客官,我这小船只能容一人一马,多了只怕这船便要翻了。”
那向导乃是山东本地人,常常干这带路的活计,对此中勾当自然是精熟。他又收了张越的厚赏,此时少不得替主人家说话,当下便笑骂道:“这渡口是安丘往西北边行的要道。哪天没有几十个人进出,你这小船怕什么人多?要不是怕绕大半天的路过桥麻烦,谁来你这破渡口!先把这位公子和这位大哥送到对岸,然后再运马运人,几个来回就使得了,还怕少了你的钱?”
艄夫原本是看着彭十三等几个壮汉有些害怕,听到这熟悉的乡音总算是放下了心,但少不得有些嘀咕。这有钱人出门那个不是舒舒服服坐着马车,看这帮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就连马匹也是恹恹的没精神,像什么有钱人?
带着彭十三先登上了船,张越见那艄夫娴熟地将船滴溜溜调转了头便往对岸行去,便笑着问道:“刚刚你那歌唱得极有意思,唱词是你自己编的?”
“公子爷也喜欢那歌谣?”那艄夫成天在汶水上迎来送往讨生活,原就是爱唱个歌谣自娱自乐,往来的人都嫌他唱得难听,因此他多半都是空船的时候才唱。此时张越这一问,他顿时被搔到了痒处,忙笑道,“这是外头常流传的,公子爷要是爱听,小的可还有!”
张越原只是随口问问,见那艄夫来劲。他便笑道:“好好,那你唱,我听着。”
艄夫顿时欣喜,扯起喉咙便唱道:“结识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奸情奴自去当。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
彭十三听到那声音,浑身抖得几乎和筛糠似的,见张越听得饶有兴致,他简直怀疑这位主儿是不是脑袋的结构和寻常人有区别。这唱歌也得寻个漂亮少女,这么一个老掉牙的艄夫能唱出什么好曲来?那曲词恶俗不算,而且大男人在那儿叨咕什么奴啊郎啊,简直是恶寒。
见张越听得仔细,那艄夫唱歌的兴致更高。唱完一段卖力地又开了新词:“富贵荣华,奴奴身躯错配他。有色金银价,惹得傍人骂。茶,红粉牡丹花,绿叶青枝又被严霜打,便做尼僧不嫁他!”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素裏寻豌豆,鹭鸶腿下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唱到兴起,送着张越两人上岸的时候,他口里又换了新词:“一案牵十起,一案飞十裏。贫民供鞭垂,富有吸骨髓。案上一点墨,民间千点血。”
“死老头,你胡唱什么,不要命了!”
张越才上了岸,恰听到这段新词,正琢磨的时候就听见了一个恶声恶气的呵斥。再一看时,却见渡口来了几个身穿半旧不新号衣的差役。为首的一个气势汹汹上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挥起手中鞭子便兜头兜脸地朝那艄夫打去,口中仍骂道:“什么案上一点墨,民间千点血,满口胡说八道,看老子不打死你!识相的就拿几贯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