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第5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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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招架不住。这拐卖与否倒是不好说,可将本国人口卖与他国,从洪武年间便是一条禁令,单单咬住这一条,那徐大牙便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眼看左右逢源的结果便是两面不讨好,从六品的理问熊浩急得嘴角生出了一溜水泡,吃饭喝水都是生疼。和副理问以及负责案卷的几个书吏反反复复商量了好几次,他终于决定直接去见张越一回,把明细情形一一报上,到时候上头怎么说他怎么处置。
此时,他在正堂中把一应案卷都交了上去,简短汇报了情形,随即便正襟危坐再不吭声。眼角余光却在瞄着上头刚刚换上去的牌匾。昔日的宣德两个字如今变成了宣仁,一样的黑漆金字,仿佛没有什么改变。不过,德和仁字意思相近,倘若这位新任藩台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上上下下的人才能真正安心。想归这么想,他偷觑张越的目光却仍满是忐忑。
“徐大牙供认确实曾货卖男女百余人给番使和番商?”
“是。”
“该名女子情系拐卖查无实证?”
“是……”
“之所以查无实证,是因为该名女子坚决不肯吐露姓氏名讳?”
眼见张越一面翻案卷一面提问,不一会儿就问到了最关键的一条,熊浩不禁扭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笔直些,随即低下头说:“因此女乃是苦主,属下不好动粗逼问,所以实在问不出她的真实名讳。听说话口气,察举止做派,极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兴许有可能是怕泄露名姓,到时候遭乡邻耻笑,所以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污人清白。”
“好,很好。”看到熊浩听了这三个字,反而更加忐忑不安,张越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自己当初面对朱棣的时候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如今这些下属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同样如此。信念一转,他便笑道,“掌刑名者,就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像你这般,则百姓何患酷吏?此事便用私将人口出境罪办理,还了那名女子身契就是。”
听明白这确实是夸奖,熊浩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待到领悟了张越只就事论事,并无株连扩大的打算,他更是喜上眉梢,知道如今对布政司的其他官员也都能交待了。一一答应了一声,又变着法子逢迎了张越一番,他这才上前抱起厚厚一沓案卷,躬身退出了大堂。
“宣仁……这一回杀鸡儆猴也就够了,毕竟是查无实证。要是再像从前那样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遍地人头,我这名声恐怕就要真要被人用来止小儿夜啼了。”
张越望着那自己亲笔所题的匾额,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不耐地伸手拉了拉衣领。虽说已经到了小半个月,但他还是极其不习惯这里闷热潮湿的天气。他生来畏热喜寒,最怕的就是大伏天,可如今这种时节,他只是端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后背心就完全湿透了,这一年到头多半是如此,他可怎么过日子?之前来广州时他完全忘记了这里的酷热,如今可有得受了。
理问所衙署就在布政司衙门的左边,前厅有左右夹室各一间,后头菜是三间正堂,乃是理问退省之地,两旁走廊的数间屋子则是用来贮存案卷。虽说林林总总的屋子也有一二十间,但由于久经时日,如今的梁柱等等都已经颇为陈旧,家具摆设更是不成样子。相形之下,理问所后头的监狱则是显得更为破败,熊浩只在门口站了一站,便再也不愿意跨进去。
这事情不论交给本地的县衙还是府衙都可以办好,但就是因为张越亲自交代,他不得不亲自出马,如今那个徐大牙就关在这女牢里头。自来能下在这儿的都是重犯要犯,大牢里头的犯人从来就不下百人,每年至少都有十几个庾死狱中,那股臭腐蒸湿之气自然是非同小可。此时此刻,他琢磨了一下张越的态度,便对门口的狱卒吩咐把原告被告提上正堂。这些天他为了安那徐大牙之心,很是敷衍了她一番,如今却得快刀斩乱麻。
“按大明律,凡将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疋、紬绢、丝绵、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担驮载之人,减一等。货物船车并入官。于内以十分为率,三分付告人充赏。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犯妇徐大牙私将人口出境,按律处绞刑。”
在大牢中一关就是十余日,又是理问所中的大牢,徐大牙自然不用说便是满脸颓色。此时被人架着跪在大堂上,她不禁双腿发软,战战兢兢连上头的问话都听不分明。当听到熊浩冷冰冰的那番判词时,她更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而熊浩却是瞧都不瞧她一眼,见九娘默默跪在一边,他就沉声说道:“民女九娘告徐大牙拐卖,查无实证,发还身契听其自便。”
第十五卷 观南海 第006章 民生民计
广州城内虽有宵禁。但黄埔镇既有码头,又有市舶司和怀远驿,往来的番人商人众多,历来不设宵禁,因此晚上快二更天的时候,这里仍然是万家灯火热闹非凡。酒楼饭庄纷纷在招牌下头悬起了明亮的灯笼,伎馆娼寮亦是挂上了写有各式各样艳词的大红灯笼,街头四处是拉客的小厮和浓妆艳抹的女子,喧哗得简直不像是夜晚。
因次日便是端午节,布政司从前的规矩便是放假一天,张越索性带着家人来到了镇上。下午在码头上看了那些番船,晚上在一座饭庄订了包厢吃晚饭。因明日端午节广州府在黄埔镇前头的珠江上会有一场赛龙舟,一家人便决定在外头宿上一晚。这会儿杜绾几个都因为天气炎热不想动弹,偏静官死缠烂打要出去看看,他只好答应了。
牵着静官的手缓步走在大街上,张越只觉得耳朵里头尽是儿子叽叽喳喳的提问声,起初还耐着性子回答,但渐渐就招架不住了。后头几个随从一面跟着一面注意四周的人流,个个都是一脸的警惕。静官眼看就要四岁了,平素拘管在家里很少出门,这一回自然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若不是他一只手被张越死死拉着,他恨不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见路边的一处摊子上围了好多人,随风更飘来一股让人馋涎欲滴的香气,他连忙使劲拉了拉张越的袖子。
“爹爹……”
“刚吃了晚饭,这会儿又想吃东西?要是你母亲知道了,必定要教训你。”
“爹爹,就这一回嘛!”
看到儿子那掩不住的嘴馋模样,张越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原本板着的那张脸顿时维持不住了。思量进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捎回去一家人一块吃,他便拉着儿子往人群里挤了进去。看到这光景,后头的牛敢和张布对视一眼,慌忙拔腿跟上。等到他俩好容易挤到了最里头,却发现张越父子俩正站在那里看着一个正在满头大汗操持的大姑娘,于是不禁面面相觑。
张越只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个九娘。那天熊浩回报了判例处置,他没有任何置疑便通过了,因此也知道她已经发还了身契。虽说他并不相信所谓的拐卖,那天也只是一照面,他却总觉得这姑娘仿佛有什么难言的隐衷。这会儿细细看去,见她一个人又管收钱又管做点心,还得张罗着递货,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完全没有瞧见自己,他更是留心打量了起来。
后世广州琳琅满目的小吃在如今这年头却还有限得很,无论肠粉还是双皮奶抑或是艇仔粥等等都难觅踪影,张越到广州这么些天,若是遇到熬夜,晚上的宵夜多半还是由自家厨子做。上外头采买的极少。此时扫了一眼这小摊上卖的东西,发现内中的点心吃食赫然是北京城中常见的小吃,看那九娘的手法娴熟,他更是疑惑了起来。
撒着白糖金糕的龙须面,卷成长条点缀着芝麻桂花白糖的驴打滚,嵌着杂色干果子的果饼,捏成各式花样的面果子……瞧见这些,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由于价钱公道,须臾间东西就卖了一大半,他也就各色都买了一些,带着儿子到一旁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又命人到隔壁小摊上去买了几碗夏日的解暑饮品。看见静官捧着面果子吃得香甜,小眼睛还老瞥着自己面前的几个纸包,他便没好气地在小家伙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打消了他的得陇望蜀。
夜色渐晚,路上的行人自然而然少了,而各家摊子上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打算收摊的九娘擦干净了桌椅,少不得一张张收拾了起来,见这边几个人还坐着,她便擦擦手走了过去。还没发话,她就看到那个带着孩子的年轻人扭过了头来招呼自己。认出这就是那天在怀远驿见过的。又想起人提醒说这是一位了不得的大官,她不禁慌了神,讪讪地竟不知道说什么。
“这晚市上卖小吃的十几家人,只你这一家是地道的北边风味,果然是好生意。”
“我……我才来没几天,大家就是……就是图个新鲜。”结结巴巴回答了一句,九娘不禁往周围瞅了两眼,旋即就屈膝拜了拜,声音变得如同蚊子似的,“大人是来捉我回去的?我真的没有胡说八道,确实是拐子借着给我介绍好人家帮厨,把我拐出来的……”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我……我不想回去。”九娘使劲咬了咬嘴唇,好半晌才把心一横,实话实说道,“我是打澄迈县来的。早先淇国公府……早先丘家雇了我娘管过厨,可后来丘家败落了,到了澄迈县就遣散了咱们这些人。澄迈县多是贫苦人,我又是女流,除了嫁人连条活路也没有。所以……所以叔叔婶婶要给我许配人家,我就跑了出来,谁知道恰好遇着了拐子。”
张越着实没想到自己的猜测竟然变成了现实,不禁想起了正预备启程的琥珀,忙问道:“这么说来,你真是淇国公府里出来的?那你姓什么?”
“民女姓丘,是随的母姓。淇国公府的人口多了,整个澄迈县如今少说也有上百人姓丘,有的是正儿八经的嫡支,有的是放出来的下人。不过是下人,不是奴婢。从前淇国公府那正经赏赐的几房奴婢。早就在永乐爷爷大怒发落的时候收回去了。咱们只是受了牵连,那会儿迁徙的时候,不管什么亲戚远近还是帮佣下人,只要是户籍黄册在淇国公府的,一气都迁徙到了这儿。最初的时候看管严,这几年才松了。”
九娘究竟老实,一面说一面不安地揉搓着衣角:“我娘从前不过是照料过三房的饮食,也就是个雇来的厨娘,结果也被卷了进来,到这儿嫁了人才有了我。只后来爹娘都没了,我就一直随着叔叔婶婶,偶尔给丘家打些零工。丘家那些曾经的少爷和千金如今都困顿得很,前些年还一直有人资助钱粮,去年和今年不知怎得就没了。我出来之前,还曾听说长房的大老爷放火把三间房子烧了,连带毁了不少东西,旋即就重病不起……”
大约觉得张越值得信赖,大约是心里憋了太久,再加上生怕张越把自己抓回去,因此九娘一打开话匣子便再也止不住,唠唠叨叨就是小半个时辰。张越一边听一边问,可静官却已经是靠在他怀里打起了瞌睡,而张布两个全都散在四周看着。末了。张越方才点了点头
“倘若你真是被拐卖出来的,那么这一路上的路引必定是他们伪造,也就是说,如今你在这儿做这营生,不论收入出息如何,按律便算流民,这样不是办法。”
“若是照大人这么说,这黄埔镇上流民多了!”九娘终于忍不住了,倔强地昂起了头,“民女读过一些书,也听说过琼州府曾经被人称作是天涯海角。如今的澄迈县,户不过千余户,人不到五千人,其中有六大黎都,汉人都是咱们这样后迁过去的,不少都是朝廷贬谪的罪人流人。都已经那么多年了,只要拿着钱买通了当地的千户所巡检司,谁不想着出来赚钱?每年入冬,都有好多人悄悄锯了大木做船,挂起帆偷运东西往海那边的占城或是越南越北去。虽说顺风,可偶尔也会遇到大浪,十个人之中少说也有七八人就此葬身大海。”
张越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南京守备太监府上和郑和的一番攀谈——这位赫赫有名的太监曾经提到,第三次下西洋时,他和船队在福建五虎门出洋,顺风十昼夜就抵达了占城,足可见顺风航行的迅速。而琼州府澄迈和这些国家只一海之隔,哪怕是粗制滥造的船,也确实能够顺海漂流过去。想到这里,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三哥,我刚到客栈就听说你出去了,你怎么在这,大伙都在客栈里等你呢!”
听到这声音,张越抬头一看,见是满头大汗的方敬,便点头笑道:“不急,回去了也是热得火烧火燎,不如外头凉快。怎么样,这广州和陕西南京北京可是不一样吧?这些天你带着李国修芮一祥两个满城里转悠,逛了不少书院,可找到了合心意的?”
“京城除了国子监和顺天府学等等官学,几乎没多少私学,这里书院有六七家,其他讲学的草堂和精舍也有三四家。我带着他们以请教的名义进去旁听,觉得那些先生的学问等等都不比官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