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2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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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流冰幸灾乐祸,妖王们悚然寒栗的表情,便可猜出一二。
我恍若未闻,无论楚度说什么,如何处置我,都没有意义了。我被打回原形,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就算世上再有一颗逆生丸,也救不了我。
“听凭魔主大人决断。”妖王们恭顺的话音被风雪吞噬,楚度提起我,飘然远去。
深入重重山嶂,峰崖渐渐陡峻,险岩犬牙交错,怪石高低接覆。再向东数里,鸟兽绝迹,寸草不生。附近两面山崖犹如光秃秃的铁门,夹藏起中间狭壑。壑底瘴烟迷蒙,阴雾氤氲,似有腾腾戾气扑之欲出。
楚度抓着我向壑底飞落,四面八方猛地涌来滚滚腥臭。刹那间,我的神识震荡崩裂,混乱不堪,像是有无数只魔爪撕扯,剧烈的疼痛几乎令我昏厥过去。
“滋!”一条布满靛蓝色黏液的舌头钻入神识,倏然一卷,似将神识吞噬掉了一小块。螭大声怒吼,向舌头扑去,后者闪电般地消失不见。不等我回过神来,“刷刷刷”,一团泛着紫红色磷光的雾气渗入神识,雾气滚过之处,神识犹如被酸液腐蚀,生出实质般的洞孔。螭惊呼后退,月魂立刻散发出皎洁的清辉,才逼退了紫雾。
沿着狭壑一路直落,途中不断有稀奇古怪的异物侵入神识,有的如同狰狞可怖的凶兽,有的好似吞吐不定的骨爪,有的只是一汪五彩斑斓的液体……这些异物前仆后继而来,像是把我的神识当成了可口的美餐,贪婪蚕食。然而我放眼四周,什么也瞧不见,险恶峥嵘的壑壁布满了幽深的裂沟。
壑底,恶水泛滥翻涌,色泽乌黑如墨。一块尖削的灰白色岩石凸出水面,仿佛从黑咕隆咚的兽口里刺出的獠牙。
“砰!”楚度把我扔到岩石上,沙罗铁枝犹如蛇一般穿过岩石,缠绕数圈,将我死死捆锁在了上面。
“这里便是蚀魂壑。”楚度悠然道,“此地出产的异物能侵蚀魂魄,吞噬神识。除非你迈入知微,否则决无幸免。”
我目呲欲裂,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神识内翻江倒海,痛不欲生,炸成了一团滚粥。
第005章 蚀魂壑
千奇百怪的异物在神识内钻进钻出,咬来噬去,简直像一只只凶恶的马蜂,把神识占作了窝巢。
神识内的千万个漩涡疯狂旋转,整个神识掀起惊涛骇浪。月魂和螭忙得不可开交,刚把一批异物赶出神识,又有一批闯进来。有几头类似蛆虫的异物,已经趁隙爬入了神识深处,扭动的尾巴排出一粒粒白色的卵。
“臭小子发什么呆?快点操控七情把它们弄死!”螭急得大呼小叫,化成熊熊烈焰,将一枚色彩斑斓的圆茧烧成焦炭。
我心中木然,对螭的话置若罔闻。哀莫大于心死,我全身法力被毁,沦落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囚徒,已对未来不抱任何幻想,不由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四面是激流汹汹的黑水,波涛湍急,却听不到丝毫水声。漆黑的水面片雪不沾,我的心比它更幽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楚度负手站在我的跟前,大袖飘飘,神情从容潇洒。而我以趴伏的屈辱姿态被绑在岩石上,必须竭力抬起头,才能仰望到他的脸。
这让我想起了贫贱的过去,想起了那个拼命要挣扎、要摆脱,却又挣不掉、摆不脱的少年。雪花纷扬,弥漫了空空洞洞的视线,将我慢慢埋成一个雪人。
妖力尽丧,我已经承受不住这样寒冷的天气,浑身开始发冷,血液仿佛渐渐冻僵了。
“你指望我说什么?向你开口求饶吗?别他妈的做梦了,老子不后悔!老子不怕死!”我用力吐出嘴巴上的积雪,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
楚度平静地望着我,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讥诮。我喉头发出愤怒的嚎叫,用尽全力蠕动着,直起腰,撑起最后的一点尊严。
尽管万念俱灰,我也不愿让楚度看见我崩溃的样子。
然而,这更让我觉得耻辱,觉得徒劳。就像一棵生满虫蛀的树,表面兀自倔强挺立,内部早已空朽腐烂。
失去了强横的力量,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就算楚度肯放我走,我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又变回一个乞丐吗?这个念头如同灼烈的烙印,烫得我生疼。在如此痛苦的煎熬中,什么甘柠真、鸠丹媚、海姬都被我扔到了脑后。
濒临绝境,失去一切,我才清楚地晓得,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
“我不会杀你。等楚某征服天下后,当还你自由。”楚度轻轻叹息,“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希望魔主是你。我知道,阿萝在你身上凝聚了她的心血。”
“不必假惺惺了,我不需要你施舍的银子。”我心知肚明,楚度要我活着看到他一统北境,证明上苍是错的。现在想来,魔刹天的千古神话只是一个愚弄人的笑话,连我自己都不再相信。
“好自为之。”楚度默然许久,扬长而去。
望着他越飞越高,消失在茫茫苍穹的身影,我无声惨笑。四周一片沉寂孤旷,只有瑟瑟的雪落声。
“蠢小子,怎么还不帮忙?被这些东西占据神识,你早晚会变成一个发疯的怪物!”螭腾挪扑击,发出心急火燎地吼叫。
我默然无语,神识内的诸般痛苦,反倒能够令我暂时忘记内心的苦涩。
月魂骤然迸射出通透的光辉,将神识映照得皎洁晶莹,随着一阵阵清亮的鸣响,无数魅影翩翩起舞,将蜂拥而入的异物赶走。此举似乎大耗月魂的元气,它瘫软在角落,浑身暗淡无光,隐隐浮现出一丝裂纹。
“你这个熊包,没出息的孬种!大爷看错了你!”螭忿然叫道,“竟然连从头再来的血性都没有!”
“从头再来?我拿什么从头再来!失去的妖力能够恢复吗?碎成粉末的琵琶骨能够重生吗?沙罗铁枝你能刺断吗?被挑断的筋脉能够续接吗?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螭闷头不说话了,我涩声道:“我还没有操控七情的能力,怎么驱灭那些异物?老螭,别费心思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你还有救。”月魂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
我愣了一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侥幸的稻草,颤声问道:“怎么救?”
“第一,得到逆生丸,接起手筋、脚筋;第二,成为一种不需要琵琶骨修炼的生物;第三,你的元力还在,只要不断加强,总有扯断沙罗铁枝的一天。”
“月魂,连你也要耍我吗?北境最后一颗逆生丸,早就被我服用了,到哪里去找第二颗?”
“逆生丸不需要去找,因为你就是逆生丸!”月魂石破天惊般地道,“丹鼎流秘道术,原本是炼丹的法术。只要修至化境,便可炼出起死回生的逆生丸。而你修炼丹鼎流秘道术时,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子,以血肉为炉,精气为药,内丹作引,把炼丹的法术改变成了炼化自身。一旦功成,你就是一枚人形的逆生丸!”
我想了想,颓然摇头:“缺少了第六品的《太清金液华》,丹鼎流秘道术是不可能炼成的。何况,天下哪有不需要琵琶骨修炼的人、妖?”
“不需要琵琶骨修炼的生物——是魅!只要你有足够的毅力,我就有法子令你体内结出魅胎,变成一个具备魅的力量的崭新生命!从此以后,北境八重天任你自由穿梭!”月魂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其中过程异常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以……以你的心性,怕是……怕是不容易。而且要结成魅胎,就要先接好断裂的筋脉,扯断沙罗铁枝,使体内的气可以自如流转。所以,你必须先修成丹鼎流秘道术。”
“魅胎?”我苦笑一声。说了半天,又绕回到起点。《太清金液华》的秘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用元力扯断沙罗铁枝更是痴人说梦。元力固然威力无穷,但我已经修炼到了极限,再要突破谈何容易?
其实月魂也清楚,它所谓的法子犹如水中捞月,可望而不可即。
“谢谢你,月魂。”我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黯然瘫伏在地,粗糙的岩石棱角磨顶着我的额头。渺茫的希望并不能带来安慰,反而使我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林飞。”月魂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你不是乞丐。”
一滴泪水从我眼角缓缓滑落。
“我曾经以为,我不再是了。”我发出一阵阵凄凉的呜咽声,犹如一头受伤的幼兽,在越来越阴暗的天色下颤抖。
入夜后,天气更冷。我的手脚彻底冻僵,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如果没有丹田内尚存的一点生气,我多半会被活活冻死。不过随着夜晚来临,那些异物倒是消失了,再也没有侵入神识。神识已经千疮百孔,一片狼藉,堆积着异物留下来的各种污垢以及五花八门的卵。螭和月魂忙着清理,我麻木不仁地旁观,半梦半醒,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大约在子夜时分,耳畔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怪声。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骇然发现四周黑色的水流诡秘地消失无踪。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山壁一片银白,裸露出底部的河床窟窿密布,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
几十条毛茸茸的触手从窟窿里探伸出来,触手足足有大腿粗,彼此纠缠在一起。不到半个时辰,河床上钻出近万条触手,接连成一张纵横交错的密集大网。“扑哧扑哧”,大网发出怪异的喘息,如同呼吸一般起伏,触手纠结交汇的地方,慢慢鼓起,形成一个个凹凸不平的肉球。
“这是什么东西?”我吃惊地道,空气中仿佛透出一股莫明的邪气,令人汗毛倒竖。
螭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不是什么都不管了吗,还问个屁?”
月魂的神情十分古怪,盯着起伏的大网发呆,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网上的肉球发出忽明忽暗的蓝光,“嘎吱”,一只肉球突然裂开,从里面爬出一头似虫非虫,似兽非兽的双头怪物。它的两个头并不长在一起,而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乍看之下,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物前后拼接而成。前面的脑袋光洁如玉,生有一朵色彩绚丽的花冠,前半身狭长,密布绒毛,如同一根纤细的草茎。后面的脑袋狰狞如鬼脸,生有血盆大口,额头顶着一根花斑犄角,下半身鼓起如透亮的气泡,闪闪发光,映照出气泡表面上的椭圆形鳞纹。八条又粗又壮的长腿分布在腹部两侧,腿形犹如锯齿,足步生出肉垫,尖锐的爪子藏在肥厚的肉垫内吞吐寒光。
双头怪物爬出肉球后,两只头上的花冠和犄角同时向四处耸动。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生有犄角的后脑袋转向了我,口中“吼吼”有声,八腿急速爬动,向我扑来。而生有花冠的前脑袋频频晃动,竭力向相反的方向挣扎,似与另一个脑袋意见不合。
如此拉扯了一会,狰狞的后脑占了上风,强行爬上岩石。八腿猛地盘抓住我,双头怪探出利爪,用力撕扯我的肌肉,血盆大口接着伏将下来,狠狠咬住了我的肩头。
仗着息壤和元力护体,双头怪一时咬不开我的皮肤,急得大叫。
“嘎吱嘎吱……”网上的肉球一个接一个裂开,爬出了无数个这样的双头怪物。它们像猫嗅到了腥味,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如同迅猛的潮水将我淹没。
饶是我已经了无生趣,也不由心惊胆寒,头朝下死死抵住岩石,双肩竭力耸起,保护住最脆弱的眼耳口鼻。蚁多咬死大象,在数万个双头怪凶狠抓啃下,几个时辰后,我的大腿终被咬破了一个小口子,鲜血渗了出来。
寂静的黑暗中,双头怪贪婪吸食血肉的“啧啧”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大腿的伤口越来越大,双头怪物们疯狂地扑涌在伤口处,将烂裂的血肉吞噬。我再也忍受不住,放声惨叫。
又过了片刻,天际露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在黎明到来的一刻,怪物们突然像喝醉了酒,嗜血的大脑袋软软搭垂,萎靡不振。而另一个脑袋开始活跃起来,一朵朵艳丽的花冠探向我的伤口,分泌出粘稠的蜜汁。乳白色的蜜汁渗入血肉,带来阵阵清凉。令我震惊的是,蜜汁竟然具有止血生肌的奇效,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被咬掉的血肉慢慢重生,大腿完好如初,连疮疤都看不到。
天空渐渐透出金红色的霞光,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吞吐光芒,绚丽的朝霞染得雪光似缎如锦,艳彩熠熠。双头怪如同遇到了克星,齐齐瘫软如泥,趴在四周一动不动,阳光照耀到它们身上,犹如火焰焚烧,怪物被溶化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河床上的触手纷纷缩入地下,从窟窿里冒出汩汩黑水,水位不断涨高,壑底被波涛顷刻吞没。
望着湍急的水流,我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
“琼晓花!是灵宝天的琼晓花!”月魂突兀的尖叫充满了惊恐,仿佛见鬼了一般不停地发抖,“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螭困惑地挠挠头:“那些双头怪前脑袋上的花冠,的确像是灵宝天的琼晓花。但不对劲啊,琼晓花怎么变成了怪物?”
月魂道:“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