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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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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譬如讲,老师跟同学指着你的鼻子说,﹃你爸是国民党!﹄那就像拿刀砍
你一样,我总是想,如果妈妈在,多好,随时可以回家对妈妈痛哭一场,可是
一想到这里,就更难过。每次火车从衡山站里开出来,经过龙家院速度都还很
慢,我老远就从屋子里冲出去,拚命往铁轨那边跑,往火车跑过去,我去追火
车,一路追一路喊妈妈妈妈妈妈??我看到任何一个短头发烫得卷卷的女人,
都以为那是我妈——可是我妈永远在一辆开动的火车里,我永远追不上??﹂
9最普通的一年
和应扬走在田埂上,几株桃树,枯枝桠上冒出了一粒粒嫩色的苞,衬着后
面灰色的天空和黛色的山峦起伏,像一个超大的美丽画布,前景还有一只水牛
坐在空地里,悠悠晃着尾巴赶果蝇,一派恬静悠闲的农村风光。槐生,一个中
国农村的孩子,非常具体的,就在现在我踩着田埂的龙家院的土地上长大。
一个出生在一九一九年的湖南小孩,他的这片土地,是怎样的一片土地
呢?
我翻开︽衡山县志︾。4
槐生出生的前一年,民国七年,等着他到来的世界是这样的:﹁四月,北
洋军阀吴佩孚部队与南军在湘江、水沿岸混战,奸淫掳掠。青壮男女进山躲
兵,成片稻田荒芜。七月,苦雨、兵灾、水灾交加,农民苦不堪言,拖儿带
女,外出逃难﹂。
槐生两岁那一年,衡山﹁五十多天不雨,田土俱涸﹂,﹁饥民成群外出乞
食,或以野草充饥﹂。
五岁那年,大水滚滚从天上来,﹁湘江、河沿岸民房未倒塌者寥寥无几,灾民露宿两三个月之久﹂。
十二岁那年,﹁大雨兼旬,山洪骤发﹂。
十五岁那年,﹁久晴不雨,大旱成灾??饥民采野草、剥树皮、挖观音土
充饥。秋,旱灾惨重,近百所小学停办﹂。
十七岁那年,山洪爆发,﹁农民外出成群乞讨﹂。
十八岁那年,丝虫病流行,湘江、水暴涨,衡山重灾。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那一年,大旱,加上兵燹,大部分田土失收。秋
天,疟疾流行,衡山死亡两千多人。国共战争全面爆发、烽火焦土的一九四六
年,县志是这么写的:
衡东境内发生严重饥荒??饥民觅食草根、树皮、观音土,霞流乡
饿死一百八十九人,沿粤汉铁路一线有数以万计的人外出逃荒。
六月,天花、霍乱流行。秋,患病率达百分之二十四,死亡率逾百
分之五,边远、偏僻山区缺医少药,情况更为严重。莫井乡八三五五
人,患疟疾的达四二一一人。
唉,我再往前翻翻,看看比槐生早生十几年的湖南孩子怎么长大,县志说
的简直就一模一样:
民国三年,军阀作战,衡山境内初等小学由一百六十所减至十八
所。
宣统元年︵一九○九︶,水旱虫灾交加,农民靠树皮、野草充饥,
成群结队出外乞讨,卖儿鬻女,死于沟壑者比比皆是。
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连降暴雨,湘江、水横流,发生
﹁光绪丙五﹂大水灾。
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大旱灾。灾情惨重。
沈从文这个湖南孩子就比槐生大十七岁,一九○二年出生在湘西凤凰镇。
九岁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一辛亥革命的时候,野孩子沈从文看见的家乡
是﹁一大堆肮脏血污的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
头﹂。5
革命失败了,官府到处杀造反的人。刑场就挑在沈从文常逃学玩水的河滩
上。每天杀一百个人左右,看热闹的大概有三十个。抓来杀头的,基本上都是
无辜农民,后来杀的实在太多了,就把犯人赶到天王庙大殿前,掷筊。顺筊开释,阴筊杀头。该死的农民,自动走向左边去排队,该活的,走向右边。没有
人抱怨。
调皮的孩子每天到河滩上去看砍头,一二三四屈指数尸体,要不然就兴高
采烈地跟着犯人到庙前看掷筊。6人头砍下之后,地上一滩血,那看热闹的大
人们,欣赏杀头之后,品头论足一番,还要前去用脚踢踢那尸体,踹踹他肚
子,最后觉得玩够了,无聊了,便散开去。
一九一八年,十六岁的沈从文已经从军,跟着地方部队去﹁清乡﹂。﹁清
乡﹂就是去乡下搜索所谓的各路﹁土匪﹂。一到,成群的农民就被绳子捆了
来,先打一顿皮开肉绽的板子,再加一顿呻吟惨叫的夹棍;酷刑之下,超过半
数的人画了供,第二天利落地推出去砍头。
沈从文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看了七百个人头喷血落地。前两年,地方
道尹已经杀了两千多人,一九一七年的黔军司令,又杀了三千人。现在轮到沈
从文的卫队,﹁前后不过杀一千人罢了﹂!7
水灾、旱灾、大饥荒,加上连年的兵灾,人民成群外出逃难。中国广阔的
大地上,路在山与山间回转,路上,全是移动的难民,倒在路旁的尸体,绵延
数里。
这回来衡山之前,我以为,一九四九年是如何惨烈、如何特殊的年代,翻
开县志,灯下夜读,每一个字都在呼喊,我才知道,啊,一九四九年,多么普
通的一年啊!
10
扛着锄头听演讲
来到湘江畔一个寂寥的渡口。
刚好是黄昏,江面上开始起雾,薄薄的阳光融进雾气,一种朦胧的温柔色
调使对岸的民居映在水色天色里,一片空灵。
一千年前,大学者朱熹和张栻就是在这条大江的一个渡口上岸,﹁朱张会
讲﹂的消息轰动士林,使得湘江畔﹁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
也是在这条大江的一个渡口,二十三岁的长沙师范学生毛泽东,在一九一
六年的夏天,和好友萧瑜用一把雨伞挑着一个小包袱,故意不带钱,用﹁叫化
子﹂的方式步行千里去认识自己的土地,去锻炼自己。想想,这不就是民国初
年版的﹁嘻皮﹂ hitchhiking 走天下吗?两人又哄骗又耍赖地让船夫渡他们过
江。
徒步到了益阳,家乡的农民情状,萧瑜记录下来:
毛泽东和我上了船,但觉河水暴涨高与天齐。整个景色全然改观,
无数房屋、树木给淹没了,在汹涌的洪水中仅能见到树梢和屋顶。船上挤满了人,哭声震天,母亲呼叫儿女,儿女哭叫父母。8
毛泽东对农民的苦难,是不陌生的。
步行千里之后,两人的衣服和草鞋都破烂不堪了,分手时,毛泽东急着回
家,因为父母﹁给我做了两双鞋子,他们一定在等着我哩。﹂9
三十二岁那一年,一九二五年,毛泽东对着湘江的烟波浩渺,一挥而写
﹁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
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一九二六年二月,国民党领袖汪精卫支持毛泽东出任新成立的国民党农民
运动委员会的委员,还兼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所长;在毛的主导下,讲习
所开始到各个乡村去鼓动农民,成立﹁农民协会﹂,教导穷人起来斗争地主和
富人,随着国民党的北伐军占领湖南,湖南的农民运动如野火腾空,一下燃烧
开来。
长沙的孩子在巷子里玩的时候,稚嫩的童音唱的歌是﹁打倒列强,打倒列
强,除军阀,除军阀??﹂这首歌,六十年后的孩子也会哼,只是歌词不同,
他们唱的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我和应扬坐在湘江的一叶小船上,老船夫把篙放下来,让船在湘江的水上
自由漫荡。
﹁爸爸的自传说,﹂我问应扬,﹁他七、八岁的时候,常常跟着他妈到处
跑,去听演讲、参加群众聚会什么的,还说,他妈到过上海纱厂做工。﹂
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湘江水中,凉凉的,我想跟应扬求证的事很多。﹁祖
母那么一个湖南的农村妇女,又不识字,怎么会去听演讲?怎么有能力在一九
二七年从衡山这种乡下跑到上海纱厂去做工呢?﹂
应扬回说,﹁因为奶奶参加了农民协会,她是共产党员啊。﹂
我吓一跳,﹁奶奶在二○年代就加入了共产党?﹂
﹁对,﹂应扬很稀松平常的样子,﹁她跟我说过,她去听毛泽东演讲,还
带着七、八岁的爸爸。﹂
﹁啊?﹂我听呆了。
﹁毛泽东到衡山来对农民演讲,鼓动革命。祖母扛着锄头去听演讲,而且
加入农民协会,跟群众闯进地主家里,打地主,她都做了。后来闹得太凶了,人家地主回头要来抓这些农民,党才协助祖母这些贫农逃亡到上海。﹂
我明白了。
一九二七年初,毛泽东到衡山一带实地考察了三十二天,结束以后提出了
经典之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对湖南农民的打砸杀烧所作所为,是这
么描述的:
将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把你入另册!﹂向土豪劣绅罚
款捐款,打轿子??土豪劣绅的家里,一群人涌进去,杀猪出谷。土
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动不动捉人戴
高帽子游乡??10
然后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这些农民做的,﹁好得很﹂,因为,﹁革命不
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
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
非如此绝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
扛着锄头的农村妇女,带着身边六、七岁的孩子,到广场上听毛泽东演
讲。槐生,原来你也在那里。
但是没多久,七岁的槐生,开始上学了。他没鞋子穿,打着赤脚走山路,
只有在下雪的时候,妈妈给他纳好的粗布鞋,穿在脚上保暖。他每天要走好几
个小时的山路,到湘江支流河畔的城南小学去上学。
槐生开始识字,没多久就和一班极度贫穷但是天真烂漫的孩子们,一同读
︽古文观止︾,清朗的幼童读书声,款款的湘楚之音,当农民荷锄走过河畔
时,远远都能听见。
11
百叶小学
家里常常没饭吃,正在发育的槐生,有时饿得晕眩,但是他不敢说——他
知道在家里等着他的母亲,比他还饿。贫穷的孩子奇Qīsūu。сom书,太早学会体恤。
后来,他常跟我们说,有一次,他放学回家,下大雪,冷得手发紫、脚抽
筋,饿得发昏,跑了几里的结冰的山路回到家,一踏进门——我们,槐生在海
岛长大的儿女们,就用混声合唱,充满嘲讽,回说——﹁你妈就拿出一碗热腾
腾的白米饭??﹂
我们的意思是,天哪,这故事你已经讲一万遍了,跟你求饶吧!
但是槐生浑然不觉儿女的嘲讽,继续说,而且还站起来,用身体和动作来
具体化当天的情景:
﹁我进门,妈妈站在那里,高兴地看着我,手里拿着那碗白饭,我心里
想,平常连稀饭都不见得吃得到,今天怎么竟然有白米干饭。我就伸手去接,
可是,因为眼睛被白雪刺花了,才接过来要放桌上就掉在地上了,哗一声打碎
在地上??﹂
我们像希腊悲剧合唱团一样插入旁白,﹁然后你妈就哭啦——﹂槐生沉浸在他紧密的记忆隧道里,接着说,﹁对啊,她误会我了,以为我生气,因为只有白饭没有菜,而且她自己一天都没吃,就为我省这一碗饭??﹂我们还要继续混声合唱,槐生已经泪流满面。他从西装裤袋里拿出他那一辈人会用的手帕——迭成四方块,印着格子的棉手帕。见父亲泣不成声,我们才住手,不吭声。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
他每次从抽屉里拿出那双布鞋底来的时候,也哭。槐生这个独子,十五岁离家。那是一九三四年,正是︽衡山县志︾上说﹁饥民采野草、剥树皮、挖观音土充饥。秋,旱灾惨重,近百所小学停办﹂的那一年。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篓到市场去买菜,槐生看到火车站前面宪兵在招﹁学生队﹂,这半大不小、发育不良的十五岁的少年,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把扁担和菜篓交给龙家院同来的少年叫﹁冬秀﹂的,就两手空空地跟着宪兵走了。冬秀回来说,槐生冒充十八岁。六十年后,当我读到前辈作家王鼎钧的自传︽关山夺路︾时,我才能想象,喔,那一天,在衡山火车站,槐生大概看见了听见了什么。
一九四五年,那时槐生已经是宪兵排长了,十九岁的中学生王鼎钧也聆听
了一个宪兵连长的﹁招生﹂演讲。连长说,﹁宪兵是﹃法治之兵种﹄,地位崇
高,见官大一级。宪兵服役三年以后,由司令部保送去读大学。︵连长︶很懂
群众心里和演讲技巧,引得我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11
入伍之后,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王鼎钧说,这是﹁以国家之名行
骗﹂;以后的几十年中,他都无法原谅这场庞大﹁骗局﹂的制造者——国家。
槐生脱离了民不聊生的家乡,没想到,在宪兵队里却同样吃不饱。每天饿
着肚子上课、出操、打野外,地位﹁崇高﹂的国家﹁法治之兵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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