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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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军用机场的影子?可是一转身,大马路对面有一片孤伶伶的老墙,旁边是个
空旷的巴士转运站,而这堵老墙上写的字,让我吃了一惊。﹁空军后勤广州办
事处﹂,好端端写在那里,竟然是一九四九年之后不再使用的正体字。
好了,那真的是这里了。
美君的丈夫龙槐生,带着他的宪兵队严密防守天河机场。不多久,他认为
是自己一生最光荣的任务来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先总统搭中美一号莅天河
机场,时有副总统李宗仁、行政院长阎锡山等高级首长在机场相迎,在此期间
夜以继日督促所属提高警觉,以防不测。﹂
我翻着槐生手写的自传,心想,爸爸,一九四九年五月,蒋介石已经下
野,不是总统了,而且,五月的时间你也记错了吧?那时首都南京已经易帜,
上海即将失守,蒋介石搭着太康舰和静江轮来回于浙江沿海和台湾各岛之间,
到处考察形势,思索将来反攻的据点要如何布置,五月他没去广州啊。你看,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蒋的日记写的是他对澎湖的考察:
昨晡在宾馆附近沿海滨游览,瞭望对岸之渔翁岛,面积虽大但其标
高不过五十公尺,亦一沙滩树木极少,植物难产。闻动物除印牛种较
壮大外,余亦不易饲畜,以其地咸质甚大,无论动植皆不易生长,而
且台风甚多。惟其地位重要,实为台湾、福州、厦门、汕头之中心
点,不惟台湾之屏障而已。初到忽热甚闷,入浴晚课,听取夏功权厦
门情形报告,后十时就寝。3
三十岁的宪兵连长龙槐生在认真驻守天河机场的时候,自然不会知道,那
巨大的历史棋盘,已经定局,他也是一个过了河的卒子。但是他看到人潮,逃
难的人潮,流过天河机场前面的大马路,往黄埔码头涌过去。他并不知道,在
他眼前涌过去的人潮里,有来自山东的五千个中学生,流亡了几千里,他们的
校长们正在和国军的将领协商,孩子们要怎样才能搭上前往台湾的船。那个﹁其地咸质甚大,无论动植皆不易生长,而且台风甚多﹂的澎湖岛,正张口等
着他们到来。
这年,香港科技大学的校长、创下高温超导世界新纪录而著名的物理学家
朱经武,才七岁,喜欢玩泥巴、抓泥鳅、把破铜烂铁乱凑在一起发热发电。他
跟着父母兄弟姊妹一家八口,加上一个老祖母,从武汉坐船搭车,一路南下,
临出门前还把一只小黄狗抱在身上,带着走天涯。没想到狗一上火车,从窗口
一跃而出,不见踪影,小小经武差点哭了出来。
朱爸爸是美国华侨,上波特兰的航空学校,学习飞机驾驶。一九三一年九
一八事变爆发,二十六岁意气风发的朱甘亭热血奔腾、日夜难安,于是决定人
生大急转:他把自己心爱的哈雷重型机车送给一个好友——好友被他的﹁壮士
断腕﹂吓了一跳;朱甘亭转身就离开了旧金山,飞到南京,报名加入了中国空
军。
一九四九年五月的这个时候,朱家到了广州;朱甘亭上尉让家人先到黄埔
码头,直接在船上等候,因为他负责剩余物资的处理,必须押一箱空军后勤的
黄金上船。他说,我随后就赶到,船上相会。
﹁可是,﹂经武说,﹁我们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半夜,爸爸一直不
来。码头上满满是上不了船、露宿的难民,而船马上要开了,爸爸还不见。我
妈又急又怕,祖母也满脸忧愁。到最后,清晨两点,爸爸终于出现了,气急败
坏的,赶得满头大汗。原来,爸爸的吉普车,经过天河机场时,不知怎么装黄
金的箱子掉了下来,散了一地,被驻守天河机场的宪兵队给拦住,不管怎样就
是不让他带走,他交涉到半夜,还是不放行,最后只好空手赶了过来。﹂
﹁什么?﹂我问,﹁你是说,天河机场的宪兵队?﹂
﹁对啊,﹂经武答说,﹁那一箱黄金就被宪兵队拿走了。他自己也差点脱
不了身。他如果没赶上船,我们大概从此就拆散了,一家人以后的命运——包
括我自己,很可能就两样。﹂
﹁慢点慢点朱经武,﹂我说,﹁你是在讲,我爸爸抢了你爸爸一箱黄金?﹂
他笑了,有点得意,﹁可以这么说。﹂
﹁不要笑,我记得龙爸爸的自传好像有提到黄金。你等等。﹂
在港大柏立基学院的写作室里,我从书架上把父亲的自传重新拿下来,找
到了天河机场那一页:
一九四九年五月,在广州停留待命,负责天河机场警戒。并在机场
到香港的沿路加派双哨,以确保机场安全。时有一走私集团刘姓首
脑,拿出黄金五百两私下贿赂,要我放行二十辆卡车私货,我虽未负__缉私任务,但立即严词拒绝,并报请上级处理。
我指着这一段,一字一句念给朱经武听,然后反问他,﹁怎样?朱爸爸那
时不姓刘吧?﹂
8追火车的小孩
在夜车里,从广州东站驶往衡阳站。晚上十一点发车,清晨五点钟可到。
总路程五百二十一公里。这个里程数,我开过。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去柏林,
就是开车去的,从法兰克福开到仍在围墙中的柏林,是五百六十公里。
一进入东德区,所谓公路其实就是一条被铁丝网、探照灯和监视塔所围起
来的一条出不去的隧道。接近关卡检查哨时,看到穿着制服的边境守卫,有一
种恐怖的感觉。
都是回乡的人吧?广州东站的候车室里,起码有上千的人,聚在一个大堂
里,听见的全是熟悉的湖南话。很多民工,带着鼓鼓的麻袋——都是那种红蓝
白三色条子的大口麻袋,大包小包的,全身披挂。出来打工的人,这很可能是
两三年才一次的回乡。家里的孩子,可能都认不得自己了。
人们安静地上车,一入厢房,放好行李,爬上自己的铺位,就把灯灭了。
灯灭掉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就没入铁轮轰轰隆隆的节奏里。行驶中的夜行火车
永远是浪漫的,车厢像个秘密的、无人打扰的摇篮,晃着你疲倦的身体;韵律
匀匀的机械声,像一顶温柔的蚊帐,把你密密实实地罩在摇篮里。
美君从广州站上车,李佛生,那两位淳安一同出来的庄稼少年之一,陪着
她走。广州半年,美君看见了更多的生死离散;她决心回到衡山,无论如何把
孩子带出来,系在身边。可是,她还没想到,分隔半年,孩子也不认得她了。
我在二○○九年走的这五百二十一公里铁路,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美君走
过的铁路。
美君的火车在清晨到了衡阳,不走了。前面到衡山的铁轨被爆破,断了。
火车里的人,心急如焚,面临抉择:是坐在车里等,还是下车走路?
那个时代,每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毫不重要的片刻的决定,都可能是一辈
子命运的转折点。
清晨五点,我跨出衡阳火车站,冰凉的空气袭来,像猛烈的薄荷,一下子
激醒了我。大雾锁城,一片白茫茫。天色犹暗,车站前广场上已经站了很多
人,这时纷纷凑上前来,口里低低呼着地名:
攸县!攸县!
祁阳!祁阳!
长宁!长宁!
永州!永州!
永州?我赶快看那个呼喊﹁永州﹂的人,迷雾里站着一个驼着背的老先
生。
怔怔地站在那里,我看着他:如果现在跟着他走,没多久我就会到了永
州,那是柳宗元写﹁永州八记﹂、﹁捕蛇者说﹂的地方啊。为了柳宗元,我特
别跟着这老先生走了一小段路,在广场边那个写着﹁永州﹂的牌子前,深深看
一眼。
应扬来接我。车子驶出了有路灯的衡阳市区,进入乡间公路,车灯照出
去,像在湿漉漉的云里游泳一样,上下前后远近,只有茫茫雾气,路都看不
见。如果突然有个大坑,车子会直冲进去。
美君很快地做了决断:下车走路。
她带着佛生,下了火车,开始沿着铁轨往北走。从衡阳到衡山,沿着铁轨
走,大约是四十公里。美君和佛生一直走、一直走,在路上看见,铁轨断成一
截一截的,枕木烧得焦黑。美君走得脚起泡,佛生就把臂膀伸出来,让她扶着
走。走到第二天,远远看见了衡山车站,她心里一松懈,腿就软了下来,摔在
铁轨上。
我没有想到,二○○九年的衡山火车站,和美君所描述的一九四九年的衡
山火车站,几乎一样。木头窗子一格一格的,玻璃上一层多年累积陈旧的灰,
从外面望进去,朦胧朦胧的,有一个老人拿着扫把畚箕专心地扫地。冬日淡淡
的阳光,从窗格子里射入,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一直长到剪票口。剪
票口,也不过是两条木头扶手。
这时南下北上都没车。候车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墙上一个大壁
钟,我想,我几乎可以听见那分针绕圈游走的声音,也看得见那阳光在地面上
移动的速度。
我穿过空空的剪票口,像旅客一样,走到月台上,立在铁轨边,看那铁轨
往前伸展,伸展到转弯的地方。这就是美君和应扬分手的月台。
我有一种冲动。
我想跳下月台,站到那铁轨上,趴下来,耳朵贴着铁轨,听六十年前那列
火车从时光隧道里渐渐行驶过来、愈来愈近的声音。
然后它愈走愈远。
美君和佛生离开了铁轨,沿着泥土小路到了山凹里的龙家院。那儿满山遍
野是油桐树,开满了花苞,还没有绽放。水田现在已干,稻子半高,但是荒芜
的不少。走在田埂上,迎面而来几个乡亲,美君不认得他们,他们却认得这是
槐生的杭州媳妇,咧开嘴来笑着和她打招呼。一个肩上用一根扁担扛着两只水
桶的族兄,还把水桶搁下来,就在那狭小的田埂上,问槐生族弟是否平安,也问她战争打到了哪里。
我站在龙家院的田埂上,应扬跟挑水过来的大婶介绍:﹁这是我妹妹。﹂
他说﹁妹妹﹂的时候,第二个﹁妹﹂字也用四声,说的很重,听起来就是﹁这
是我妹魅﹂。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龙家院的族人,都姓龙。应扬一个一个介
绍给我:
这一位,是你的哥哥。
这一位,你应该叫表姊。
这一位,是你的叔叔??
围了一圈人,各种亲属的称谓,全用上了。
﹁我记得你妈妈,杭州小姐,烫了头发的。﹂一个老婆婆说。
﹁对,我也记得,她还从城里带了一个收音机来。﹂一个叔叔说。
﹁她很好,穿旗袍,来这里住破房子,一点也不嫌。﹂
我站在那栋门窗都空了的红砖房子前面,看了很久,已经没有人住,茂盛
的野草长在屋顶上,也长在屋前和屋后的野地里。就是这一栋颓败的红砖房,
美君来接她的孩子龙应扬。
可是孩子躲在奶奶的后面,死命抓住奶奶的手,满面惊恐地瞪着眼前这个
要带他走的女人。他又哭又闹,又踢又打,怎么也不肯接近她。
第二天,又回到衡山火车站。铁轨延伸到转弯的地方,剪票口这边南下的
月台上,火车已经进站了,又是人山人海,弧形的车顶皮上,爬满了人。在门
边,有人用一只手紧紧抓着门上的铁杆,身体吊在车外。每一个车窗,都被人
体堵塞。
美君心乱如麻,伸手要接过孩子,孩子就像触电一样大哭。奶奶本来就舍
不得,眼看着火车要开了,老人家趁机说,﹁那??那孩子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吧?﹂
向来果敢的美君,看看孩子哭得发涨的红脸,看看火车里大难临头的拥
挤,这时犹疑了。她把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缩了回来,又伸出去。
哨声响起,火车要动了,千钧之重,都在一瞬间。
美君松开了手。
她对佛生说,﹁那,我们上车吧。﹂
然后转身拉起奶奶的手,说,﹁我们——很快就回来。﹂
佛生把她,像货物一样,从车窗塞进去。
龙家院的族人一会儿重新挑起扁担干活去了,我和应扬走在田埂上,边吃橘子边谈天,我问应扬,﹁后来,你对妈妈有任何记忆吗?﹂
应扬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六十岁的人了,一说到衡山火车站,还要哽咽。
﹁只有一个印象留下来,就是——妈妈在火车里,头发卷卷的。后来,长
大一点,看到别人都有妈妈,只有我没有,很难过。开始的时候,奶奶还骗我
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后来当然骗不住了。﹂
应扬的眼睛深凹,特别明亮。一九八五年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我从美国
特地飞到广州去﹁认﹂这个失落的哥哥。在满满的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他,我
就知道:﹁是他,这就是他。﹂应扬皮肤黝黑,穿着农民的粗布,带着底层人
民的谦抑神情,过了一辈子挑扁担、耕土地的生活,但是他脸上有美君的一双
深凹、明亮的眼睛,在洪水般涌动的人潮中,我一眼就认得。
应扬抑制着情绪,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小时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
屈,譬如讲,老师跟同学指着你的鼻子说,﹃你爸是国民党!﹄那就像拿刀砍
你一样,我总是想,如果妈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