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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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吃。马吃光了,把柏油路的沥青给刨掉,设法种地,八月种下去,也来不
及等收成啊。吃树皮、吃草,我是吃过酒? 的,造酒用的? ,一块一块就像砖
似的。酒? 也没了,就吃酒糟,干酱似的,红红的。﹂
﹁酒糟怎么吃?﹂
﹁你把酒糟拿来,用水反复冲洗,把黏乎乎那些东西都冲洗掉,就剩一点
干物质,到太阳底晒,晒干了以后,就像荞麦皮似的,然后把它磨碎了,加点
水,就这么吃。﹂
有一片黄昏的阳光照射进来,使房间突然笼罩在一种暖色里,于老先生不
管说什么,都有一个平静的语调,好像,这世界,真的看得多了。
我问他,﹁那么——人,吃人吗?﹂
他说,那还用说吗?
他记得,一个房子里,人都死光了,最后一个上吊自尽。当时也听见过人
说,老婆婆,把死了的丈夫的腿割下一块来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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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九月九日,林彪等人给毛泽东发了一个长春的现场报告:
??饥饿情况愈来愈严重,饥民便乘夜或与︵于︶白昼大批蜂拥而
出,经我赶回后,群集于敌我警戒线之中间地带,由此饿毙者甚多,
仅城东八里堡一带,死亡即约两千??
??不让饥民出城,已经出来者要堵回去,这对饥民对部队战士,
都是很费解的。饥民们对我会表不满,怨言特多说,﹁八路见死不
救。﹂他们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将婴儿小孩丢了就
跑,有的持绳在我岗哨前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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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七日,长春城内守军六十军的两万六千人缴械。
十月十九日,在抗战中赢得﹁天下第一军﹂美名的新三十八师、新七军及
其它部队,总共三万九千名国军官兵,成为俘虏;所有的美式装备和美援物
资,全部转给解放军。
守城的国军,是滇军六十军,曾经在台儿庄浴血抗日、奋不顾身;是第七
军,曾经在印缅的枪林弹雨中与英美盟军并肩作战蜚声国际,全都在长春围城
中覆灭。
东北战役的五十二天之中,四十七万国军在东北﹁全歼﹂。
十一月三日,中共中央发出对共军前线官兵的贺电:
??热烈庆祝你们解放沈阳,全歼守敌??在三年的奋战中歼灭敌
人一百余万,终于解放了东北九省的全部地区??希望你们继续努
力,与关内人民和各地人民解放军亲密合作,并肩前进,为完全打倒
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驱逐美国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解放全
中国而战!
在这场战役﹁伟大胜利﹂的叙述中,长春围城的惨烈死难,完全不被提
及。﹁胜利﹂走进新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代代传授,被称为﹁兵不血刃﹂的光
荣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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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甘心情愿地等你
十月十九日城破以后,解放军在凌乱中找到一袋又一袋国军官兵在围城期
间写好了、贴了邮票,但是没法寄出的信。里头有很多很多诀别书,很多很多
做最后纪念的照片。
林彪围城指挥部决定了﹁使长春成为死城﹂的所有部署规划,是在五月三
十日,我读到的这封信,写在两天后。﹁耕﹂,写给在家乡等候他的深情女
子:
芳:
??生活是这样地压迫着人们,穷人将树叶吃光了,街头上的乞丐
日益增多??我因为国难时艰,人的生死是不能预算的,但在我个人
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所以环境驱使着我,我不得不将我剩下的几张照
片寄给你,给你做为一个永远的纪念??我很感谢你对我用心的真
诚,你说死也甘心情愿地等着我,这话将我的平日不灵的心竟感动
了,我太惭愧,甚至感动得为你而流泪??我不敢随便的将你抛弃,
我的心永远的印上了你对我的赤诚的烙印痕,至死也不会忘记你??
我已感到的是我还能够为社会国家服务,一直让我咽下最后一口气
方罢。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的人生观里绝对没有苛刻的要求,是
淡泊的,是平静而正直的。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尽我做
国民的义务。
耕手启
六月一日九时 第五十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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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耕﹂在战场上写的第五十二封信了。端庄的文体,使我猜想,
﹁耕﹂会不会是一九四四年底毅然放下了学业、加入﹁十万青年十万军﹂去抗
日的年轻人之一呢?
那个﹁芳﹂,终其一生都没有收到这封信。
离开于老先生的家,我又回到人民广场;那顶着苏联战机的纪念塔,在中
午的时分显得特别高大,因为阳光直射,使你抬头也看不见塔的顶尖。我手上
抓着几份旧报纸,报导的都是同一件新闻。二○○六年六月四日的报导——围
城五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新文化报︵本报讯︶
﹁每一锹下去,都会挖出泛黄的尸骨。挖了四天,怎么也有几千
具!﹂二日清晨,很多市民围在长春市绿园区青龙路附近一处正在挖
掘下水管道工地,亲眼目睹大量尸骨被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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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百成千的白骨,在长春热闹的马路和新建的高楼下面。人们围起来观
看,老人跟老人窃窃私语,说,是的是的,一九四八年围城的时候??
那个年轻的﹁耕﹂——他的尸骨,是否也埋在这满城新楼的下水道下面
呢?
解放军在十一月一日下午攻入沈阳。﹁大批大批徒手的国军,像一群绵羊
似的,被赶入车站前剿匪总部军法处大厦内集中﹂。马路上到处是断了手脚、
头上缠着肮脏渗血的绷带、皮肉绽开的伤口灌脓生蛆的国军伤兵。
二十八岁的少校政治教官郭衣洞,后来的柏杨,也在沈阳,正准备开办
︽大东日报︾。他看着大批的解放军兴高采烈地进城,穿着灰色棉军服,有的
还是很年轻的女性,挤在卡车里,打开胸前的钮扣给怀里的婴儿喂奶。
头几天,解放军对﹁蒋匪﹂采宽大政策,准许国军士兵﹁还乡生产﹂。于
是柏杨穿上国军的军服,逃出沈阳。在山海关附近,看见一个国军,清澈的眼
睛大大的,是新六军的少尉军官,断了一条腿,鲜血不断地往下流,双肩架在
拐杖上,走一步,跌一步,跌了再挣扎撑起来走。是一个湖南人,对年轻的柏
杨说,﹁我爬也要爬回家,家里还有我妈妈和妻子﹂。51
他,会不会是﹁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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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给八路军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解放军的士兵踩着大步进入沈阳。三年前苏军当
众奸杀妇人的沈阳火车站前,几乎是同一个地点,现在地上有一个草席盖着的
尸体,尸体旁地面上草草写着一片白色粉笔字:
我是军校十七期毕业生,祖籍湖南,姓王,这次战役,我没有看见
一个高级将领殉职,我相信杜聿明一直在东北,局面不会搞得如此
糟。陈诚在沈阳,也不会弃城逃走。所以现在我要自杀,给沈阳市民
看,给共产党看,国军中仍有忠烈之士。52
国军中,当然有﹁忠烈之士﹂。譬如说,抗日战争中几乎没有一场重大战
役没有打过的﹁王牌将军﹂张灵甫,一九四七年被围困在山东临沂的孟良
崮——是的,台北有临沂街,它跟济南路交叉。整编七十四师深陷于荒凉的石
头山洞中,粮食断绝,滴水不存。美式的火炮钢管发烫,需水冷却,才能发
射,士兵试图以自己的尿水来浇,但是严重脱水,人已经无尿。伤亡殆尽,在
最后的时刻里,张灵甫给妻子写下诀别书,然后举枪自尽。
十余万之匪向我猛扑,今日战况更趋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
我与仁杰决战至最后,以一弹饮诀成仁,上报国家与领袖,下答人民
与部属。老父来京未见,痛极!望善待之。幼子望养育之。玉玲吾
妻,今永诀矣!
三天三夜,国军三万两千人被歼灭,胜利的解放军也牺牲了一万两千人。
炸烂的尸体残块黏乎乎散落在岩石上,土狼在山沟里等候。山东临沂孟良崮,
又是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满谷的中国地名。
最高统帅蒋介石是从战场上出身的,不是不知道士兵的艰苦。一九四八年
一月他在日记中写着:
入冬以来,每思念穷民之冻饿与前方官兵在冰天雪地中之苦斗恶
战、耐冻忍痛、流血牺牲之惨状,殊为之寝食不安。若不努力精进,
为期雪耻图强以报答受苦受难、为国为我之军民,其情何以慰先烈在
天之灵而无忝此生耶。
然后他习惯性地对自己鞭策:
注意一,如何防止将士被俘而使之决心战死以为荣归也;二,匪之
攻略中小城市、围困大都市,以达到其各个歼灭之要求的妄想,如何
将之粉碎??53
我仍然坐在加州胡佛研究院的档案室里,看蒋介石日记。看着看着就忍不
住叹息:何其矛盾的逻辑啊。为了﹁慰烈士在天之灵﹂的实践方式,竟然是要
将士立志﹁战死﹂,争作﹁烈士﹂。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相较之下,影响欧
洲人的是罗马传下来的概念:战争,是为了制敌,当情势悬殊、敌不可制时,
保全性命和实力,不是羞耻的事。太平洋战争在一九四一年爆发时,有多少盟
军是整批投降的?新加坡只抵抗了一个礼拜,英澳联军司令官就带领着近十万
官兵向日军缴械了。
在沈阳火车站前自杀的军官,如此悲愤,难道不是因为,他看见得愈多,
对自己的处境愈觉得无望?战场上的胜负,向来都仅只是战争胜败的一小部分
而已,战场的背后,是整个国家和政府的结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法
治的、教育的??这个绝望自杀的军官,一定也见到一九四八年的国军是卡在
怎样的一个动弹不了、无可奈何的大结构里吧?
看见苏联红军暴行的台湾人许长卿,从沈阳到天津去卖茶,有个姓孙的同
学认为他有钱,就来跟他商量做一笔生意:许长卿出钱,孙同学靠关系去跟国
防部申请成立一个三万人的兵团。拿国防部三万人的粮饷,事实上只要凑足一
万人就可以,其它两万人的空额,国防部来检查时,到街上、火车站去招人头
充当临时﹁兵﹂点点名就可以。这笔生意,可以净赚两万人的粮饷和军火。至
于军火,可以拿去卖。
﹁军火卖给谁?﹂许长卿问。
孙同学想都不用想,就说,﹁卖给八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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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猪肉的碗
十一月,在东北,在华北,都是下雪的天气了。徐州城外一片白气茫茫,
城与城之间铺过的路面,被坦克辎重压得爆裂,凹凸不平;炮弹落下之处就是
一个大坑洞,一辆吉普车可以整个没入。乡与乡之间的土路,千百万辆马车、
牛车、独轮车轧过,路面被木轮犁出一道又一道的深沟;突起的泥块,迅速结
冻以后变成尖峭的剃刀片,行军的人,穿着的鞋子被割破,脚肉被切开。
沈阳被攻下之后四天,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徐蚌会战,解放军称为
﹁淮海战役﹂,全面爆发。八十万国军,六十万解放军,在祖国的土地上,以
炮火相轰,以刺刀肉搏。
﹁徐州战场,﹂我问林精武,﹁你最记得什么?﹂
林精武住在台北市的温州街,那一带,全是浙江的地名:永康街、丽水
街、龙泉街、瑞安街、青田街。八十三岁的林精武有时候会走到巷口摊子去买
水果,即使只是出去买个水果,他也会穿得整整齐齐,走路时,腰杆挺得很
直。
温州街的巷子小小的,有些大树,给巷子添上一种绿荫家园的感觉,林精
武走在小巷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不会特别看
他。
除非你知道他走过什么样的岁月。
林精武,是一个大时代的典型。十八岁,就自作主张离开了福建惠安的
家,从军抗日去了,没想到日本人半年后就宣布战败,此后就是来自大江南北
各省分的中国人自己的厮杀。讲到那尘封已久的过去,林精武有点激动,然后
你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调整自己的情绪。
印象最深?他说,哪个印象不深?说是援军马上要到,要你坚守,然后你
战到全连死光,援军还是没来,印象深不深?明知往东走是个口袋,全军会被
围、被歼,结果最高指令下来,就是要你往东去,印象深不深?粮食断绝,弹
药尽空,补给不来,连马的骨头都吃光了,然后空军来空投,稻草包着子弹,
一包一千发,直接投下,每天砸死十几个自己的官兵,你说印象深不深?伤兵
成千上万的倒在雪地里,没有任何掩护体,然后机关枪像突发暴雨一样叭咑叭
咑射过来,血浆喷得满头满脸,糊住了你的眼睛,印象深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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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哪个事情像恶梦一样在往后的六十年里常常午夜浮现,也许就是那
晚没吃的猪肉吧,林精武说。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战斗之后,嘴里都是泥
土、眼球涨得通红,跟弟兄们坐下来在雪地上开饭——好不容易炊事班煮了一锅猪肉。正要开动,一颗炮弹打下来,在锅上炸开,耳朵顿时失聪。再回过神
来,睁开眼,同伴的头、腿、手和脚,被炸成碎块,模糊的血肉,就掉进盛猪
肉的碗里。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