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女官手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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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斐。
沐容的父亲。莫名地滞了一滞,遂回过神来,复又拿了那贺表起来,似是随口一般问冯敬德:“沐容呢?”
冯敬德如实回禀:“告了假,说是病了。”——是旁人替沐容告的假,跟他说的原因也确实是这个。事实如何他这个大监心知肚明,却是不能戳破,宫里多是如此。
病了?皇帝微一怔,又问他:“病得重么?”
“应该……还好吧。”冯敬德道,遂赔笑说,“臣也没去看过。”说着,他的目光落在皇帝手中的那本贺表上,询问道,“可是要找人译?臣差人送到禁军都尉府去、或者看看沐容姑娘精神如何?”
“不必了。”皇帝拿着那本贺表站起了身,一壁往外走着一壁道,“朕去看看。”
。
“混蛋!”隔着门听到一声怒骂。贺兰世渊脚下一停,随即笑了出来——这已经是第二回无意中听到沐容骂人了,上回是钱末,这回又是骂谁?
伸手一推,门却拴着。轻轻蹙眉,在冯敬德开口之前,便径自叩响了门。
“谁啊!”口气很冲的一声“询问”,贺兰世渊挑了眉头,倒要看看她这是跟谁赌气。轻一咳嗽,道了一句:“开门。”
屋里一下子静了。
皇帝很是等了一会儿,门才打开。开门的却是龄兮。
“陛下大安。”龄兮规规矩矩地拜了下去。一直在外头服侍的人,头一回这么“撞”上皇帝,紧张难免——尤其屋里还趴着个重伤的沐容。
“免了。”皇帝随口就让她起了身。
龄兮以为,沐容就算伤得重动不得,也得勉强有个要起身见礼的意思——结果她完全没这个意思。
“陛下……”沐容难以动弹,一时其实也很慌,只是伤成这样,她实在没有那个“见了皇帝必须见礼”的意识。
要命的是……
皇帝似乎看出了她没有见礼的一思……
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脚,皇帝无甚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板着脸道:“不行礼么?”
陛下您人性被狗吃了吗?!被凌妃吃了吗?!怪不得凌妃那么蛇蝎心肠!陛下您和她一路货色啊!
沐容心里一通大骂,大呼封建社会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暗自一咬牙,沐容心知自己还是得识趣,眼下再得罪了皇帝真是作死。便强撑着要起来,刚往榻边挪了一寸不到,便痛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歇着吧。”皇帝道。继而随意地往她榻边一坐,腿搁上去,把她挡在了里面,觑了她一眼,问她,“怎么回事?”
他这番举止让沐容哑了:不都说古代规矩多吗?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吗?陛下您这么自在地就坐我一姑娘的榻上了合适吗……
不过……这问题倒问得很和她意。本是想着待得伤好后,寻个合适的时候告凌妃一状,如今皇帝主动问起来……
照实说就是了,不能算她告黑状。
“凌妃娘娘打的。”沐容道。
皇帝眉心一跳:“原因?”
沐容眉目一翻:“她找茬。”
她说得理直气壮,旁边的龄兮惊得想立时三刻晕过去才好。从御前到后宫,把宦官宫女都算上,有谁敢在被凌妃罚了后问起原因时回个“她找茬”?!
皇帝的神色如料一黯。沐容看在眼里,忿忿又道:“本来就是,有让人把大藏经译成靳倾语的么?哪个经文一本不是高僧费神费力才能译得出来,奴婢怎么敢?”
端得是不怕死的口气,有愤怒更有委屈,好像不是有意跟他告谁的状,只是对此不满的抱怨。
皇帝凝视她半晌,却道了一句:“耍心眼?”
……被戳穿了!
沐容难免心里一慌。虽都是随意的口气,但面前这位是什么身份,她很清楚。
贺兰世渊也看出她慌神了,可没有过太久,她又闷闷地开了口:“那陛下觉得呢?”
什么?
皇帝一愣。沐容抬起头问他:“那陛下觉得呢?凌妃娘娘让奴婢译大藏经不是找茬?”
没想到会被这样反问,皇帝不由得认真想了想——好像还真只能是找茬。
“奴婢是想跟陛下告一状来着。”沐容面不改色地坦言道。弄得皇帝都不禁心里一哑:够直白的……
“刚才那么说,也确实是想借陛下出这口气——可就因为奴婢有这心思,凌妃的错便不算错了么?”沐容问道,顿了顿又说,“总得一码归一码吧?”
怎么做嫔妃的罚了做宫婢的、这做宫婢的反倒道理一堆?皇帝看着她思量着,没说话。沐容又道:“而且凌妃娘娘还着人叫人瞒着陛下,说宫里是她说了算的——这做事也忒不磊落!”
“什么?”皇帝一凛,沐容的重点放在了“不磊落”上,皇帝在意的却是凌妃觉得自己在后宫说了算。看看沐容不忿的神色,皇帝问了句,“当真说了这话?”
“绝无虚言!”沐容恨恨道,又不忿地骂了一句,“敢做不敢当,仗势欺人!”
皇帝沉吟片刻,站起身离开前,随手将那贺表搁在她榻边的案几上:“回头把这个译了。”
……我这是被人嫉恨跟陛下走得近才受了伤怎么也得算工伤吧陛下您好意思派活?
沐容扯了扯嘴角,没说。
“不急,伤好了再说。”不知是不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皇帝又补了一句。
“……诺。”沐容默默收回了心底那句话。脑中一恍,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自打到了御前,一直是口语翻译,如是要写出来……
这得写繁体字吧?!
“陛下……”听得一声轻唤,皇帝转回头来:“怎么了?”
“陛下,能不能……”沐容左思右想,“不会写字”这理由虽是说得过去却太丢人,她到底也是正经的大学生,这话说不出口,思了一思,认真道,“奴婢行动多有不便……陛下能否指个会写字的宦官或是宫女来代笔?”遂瞧了龄兮一眼,道,“她就成……”
不敢擅自让旁人代笔,毕竟是关乎朝政的东西——谁知道是不是国家机密?
“嗯……”贺兰世渊的目光在她二人间一荡,却是道,“不是说了不着急?等你伤养好了再写便是。”
凌妃娘娘您再打我一顿吧!
沐容心下呼唤着。无论如何也不成,自己会所谓“靳倾话”也还罢了,好歹父亲是驻靳倾使节,说得过去;让他看了那绝不存在于这个年代的“简体字”——她拿什么解释?
自己造的?
别逗!
看着沐容那极不自然的神色,皇帝看出她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头一个想到的自是“不会写字”。倒也正常,会靳倾话可以是因为她从前在那里接触得多无师自通,不一定是读过多少书。一时还道沐容是好面子不肯承认,也不戳穿她,思量着一笑:“不然这样,也别写了,你译一遍给朕听便是。”
反正也没什么大用,反正他本来就是找个合适的理由来看一趟。
“也……也好。”沐容讷讷地应了,没细究皇帝改口的原因。龄兮一看,和沐容同样担心这是自己不该听的东西,福身告退。
。
“念吧。”皇帝淡定自若地又坐了回来。“……”沐容清了清嗓子,运足了气朗朗读道,“伟大的大燕皇帝啊,请允许我与我的子民一起,向您致以诚挚敬意。远方的朋友啊,愿你的国家一切安康……”
沐容读着读着,觉得有点怪——这腔调,怎么就让她想起译制腔了呢?
还写得不短,一道折子读完,沐容一时都缓不过来了:“陛下啊,奴婢念完了……”
“……”皇帝瞟着她:这话你说得这么慷慨激昂干什么?
7借书
这事让沐容倏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本科毕业生,放在大燕朝就是半个文盲。基于自己工作性质的特殊性,日后大概也比旁的宫女接触笔墨的机会要多些,这回算是蒙混过关了,以后不能总这样。
得学写字……
这话听着真别扭,读了十六年书的人,居然要从“学写字”开始。
倒是也不算太难。毛笔字沐容曾经练过,繁体字虽然不会写,但也认得八成,偶尔看古籍时,联系上下文也能猜出剩下两成是什么字。
只要学怎么写便是了。
她是御前正经的女官,房里文房四宝都有。但是……没有字帖。
沐容琢磨着,不用字帖也成,随便找本书来学着写就是了——但得是字多些的,那本词集字就不够。
。
过了将近一个月,伤才差不多痊愈。沐容在镜前一捏小腹——胖了。
心中把凌妃全家问候一百遍。
这时候就格外感念传统服装的好——时装显身材归显身材,胖了就穿不得了。汉服多是系带相结,胖了就系松点。
次日是伤愈后的头回当值,沐容目标明确:借本书来!
她想得简单,心说这偌大的皇宫,想寻本书来看还不容易?
。
是以在闲暇的时候,沐容满脸堆笑地走向了大监冯敬德——谄媚的神色弄得冯敬德浑身不自在。
“沐姑娘。”冯敬德淡瞧着她,略显尖细的声音中显有疏远,明显是看出了她有事相求。
“冯大人安。”沐容端端一福,“奴婢求您件事儿……”
“求我件事儿?”冯敬德睇了她一眼,二话不说就要回殿去,“不行。”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儿呢好么?!
沐容一把将冯敬德拽了回来:“大人别急、大人别急……”
冯敬德被她拽得只好再次站稳了脚,未等她开口道出要求,便已然道:“姑娘,不是咱家不帮你,这宫里头做事你得有分寸。我当这大监也几年了,头回见着你这样的。”
沐容一愣,暗说“我怎么了啊”。冯敬德也看出她的不明就里,遂道:“那天,陛下去你房里,你告了凌妃娘娘一状不是?”
“是……”沐容应道,又说,“但是陛下主动问的。”
“便是陛下问的,也没你这么办事的。”冯敬德阴着脸道,遂有一叹,又说,“往后的日子,你自求多福吧。”
……什么啊?
冯敬德再次要往回走,沐容第二次把他拽了回来。明知他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沐容强耐着性子,却仍有点急:“究竟怎么回事,大人您倒是说个明白。”
冯敬德冷冷瞥着她,又要进殿。沐容不怕死地第三回把他拽了出来。
冯敬德是头回遇上“她这样的”,皇帝则是头回看见冯敬德一连三次要进殿又退了回去——那可是自己御前的大监,谁能这么拦着他?
闷不作声地走过去,站门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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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容打小性子急,更是看不惯娘娘腔的男人——可眼下没辙,宫里的宦官,不娘娘腔就出事了。
“大人!”沐容嬉皮笑脸地求着,“您知道奴婢这些日子养着伤,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出了什么事,若是和奴婢有关的,您得告诉奴婢一声……”
贺兰世渊侧耳倾听,听得牙根发酸——他都没听过沐容这个口气说软话。
沐容明显是矫枉过正装过头了。
“唉!”冯敬德重重一叹,遂向她解释道,“这事啊,可大可小。那天陛下回来之后,就传了凌妃娘娘。好一顿斥,扣了半年俸禄。”
切,大惊小怪,不就是扣工资嘛——这宫里管吃管喝的,凌妃还是皇帝的小妾,扣半年前又饿不死她!
这边沐容不自觉地翻着白眼,还觉得不够解气呢,冯敬德端详着她的神色又道:“你可别不当回事,凌妃娘娘嫁给陛下几年了,头一回。俸禄是小事,可是让六宫都瞧了个大笑话——你觉得凌妃娘娘会恨陛下吗?”
一针见血,沐容恍悟之下,只觉内心中有一个小人儿蓦然呕出二两血:凌妃不敢恨皇帝,就只能恨她了。
冯敬德看她一时低头不吭声了,只道是吓着了。心说吓吓也好,这丫头胆子忒大。
于是再度提步就要往里走,刚一抬脚,就听后头一声冷笑:“呵呵,走着瞧。”
……她还想干嘛?
这回没等沐容再拽他,他就自己回来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你想怎么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沐容笑吟吟的,说得抑扬顿挫,继而磨了磨牙,森森地又补了一句,“她敢死,我就敢埋。”
冯敬德浑身都僵住了。
沐容沉了一沉,复又抬起头来,不顾冯敬德目下已被吓傻了的状态,再度满脸堆笑:“大人……其实奴婢真心不是想求您办什么了不得的事。奴婢就是想跟您借本书看。”
“借书?”冯敬德瞟着她,毫不留情地呛了她,“干什么啊?算计凌妃娘娘用?想要《三十六计》还是《孙子兵法》?你安心做事吧你!”
“……”沐容赞了一句冯大人您吐槽一把好手。在她第四次想伸手把冯敬德拽出来的时候,看到冯敬德猛地矮下去了。
“陛下大安。”看皇帝一副偷听已久的样子,冯敬德心下大惊,下意识地就行了大礼。
大监都跪了,沐容再施个万福也太没眼力见,当下也跪了:“陛下大安。”
皇帝道了一声“免了”,冯敬德起了身,很有些战战兢兢,觑了觑皇帝的神色,知趣地先行入殿不多听。
沐容头都不敢抬地也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