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墨桃花尽嫣然-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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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嫣突兀地停下脚步,那即将碰触到门板的手僵在半空中,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却她只觉得喉头发涩,难以挤出话来,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这时,尚彦柏捧着个盒子回来了,见到蓦嫣呆滞的动作,也大约是猜到了几分,便低垂着头,压低了声音:“夫人,公子爷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不想见到你。”顿了顿,他有点踌躇,却仍旧不得不将萧胤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出来:“公子爷还说,如果你硬要进去的话,他便当着你的面自断经脉,就此了断。”
“他不想见我?”蓦嫣浑浑噩噩地重复了一遍,并没有反应过来尚彦柏为何称她为“夫人”, 黑眸半张,无神的凝睇了尚彦柏半晌。是的,半晌。这半晌中,她或许思量了很多很多,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或许什么也没有想。最终,她身子轻颤了一下,闭上发热的眸子,失魂落魄地问道:“你告诉我,他想要见谁,我去给他找来。”
是呵,他亲口承认他有心上人的,不是么。现在,他想见到的恐怕就是那个人吧?
尽管咬着牙,尽管狠狠地憋着气,可是,那汇聚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顺着她的脸颊潸然而下,只是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什么,难受得紧。她承认,尚彦柏转述的那些话像是一柄匕首,狠狠地刺在她的身上,痛得她魂魄仿似都出了壳,不再盘桓于身躯当中。好一会儿,她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蜿蜒的泪痕。
“公子爷在交代小公子为他筹办身后事。”尚彦柏低低地应了一声,答非所问,无数的波动闪过眼底,却化作无形无色的痛楚。将手里的盒子递给蓦嫣,他仍是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怕谁听见了一般:“这盒子里的,都是公子爷甚为喜欢的东西,他让我拿进去交给小公子,他日下葬之时,便是陪葬之物。夫人可以打开看看,看完之后,就会知道公子爷想见谁了。”
蓦嫣盯着那个盒子,只觉得那个盒子就像是藏着莫名危险的怪物,只要一打开,便有可能变成不知名的猛兽,将她一口吞噬。颤抖着手,她频频深呼吸,好不容易才从尚彦柏手里接过盒子打开——
盒子里放着一副丹青。若是细细分辨,便可看出,那丹青是被人撕碎之后又细心一片一片粘起来的,虽然用手能够触摸到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但是,肉眼却是不易看出来的。
而那丹青之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
蓦嫣记起这丹青是被她亲手撕碎的,可而今,却不知为何,又被粘了起来。一边疑惑,一边出于本能地翻了翻那盒子,她又从那丹青下头翻出了一本《千秋策》来。
那本《千秋策》的前半册记载的是先皇萧齑的生平,没有任何的批注。蓦嫣不知重点地混乱翻了翻,无意中却发现后半册上有着熟悉的字迹。那是萧胤的字迹,记载的是“承天女皇”平定北疆,以奇谋不费一兵一卒便击退北夷大军,与贺兰太后缔结两国盟约的逸事,字句之间,并没有刻意的溢美之词,可是,却让她明明白白地感到了困惑。
“承天女皇”是谁?
徐徐地往前翻了一页,她竟发现,那承天女皇本纪的第一行,清晰地记载着:“承天女皇萧氏,讳蓦嫣,卫王独女,孝睿萧胤之堂妹……”
蓦嫣彻彻底底地傻了,不知自己怎么会成了“承天女皇”,再往前翻了一页,却见上头极为简短地记载着《戾帝本纪》。
“戾”作为一个谥号,对于帝王而言,是极其糟糕的,能得到这种“殊荣”的,多半是令百姓怨声载道群起反抗的暴君或者昏君。而这所谓的《戾帝本纪》却不若其他帝王的本纪一般洋洋洒洒极尽详细,简短不过百余字,仍旧是萧胤的字迹,可书写却甚为潦草。当蓦嫣看到下头的记载时,顿时只觉得像是三伏天掉进了冰窟窿,全身麻木地疼痛着。
只见上头写着:“孝睿萧胤,在位六年,毫无建树……薄情寡义,逼 奸郡主,白日宣 淫,罪无可恕,人神共愤,世所不容……引火自 焚,终化余烬,谥号“戾帝”……”
那一瞬,她久久地反应不过来,眼前不断飞舞的是那些苍白而恶毒的辞藻,尤其是那两个惊心动魄的字眼——
□!
她想不明白的是,萧胤自继位东宫到登基为帝,素来仁爱睿智,为这大汉的天下和百姓做了不少事,堪称是个明君,可是,他却为什么要用这毫无分量甚至于堪称是自贬自辱的字眼与辞藻,如此苍白无力地在史书上注解了自己的一生,还未自己定下了“戾帝”的谥号?
而更离谱的是,他竟然为自己早早地设计好了所谓的归天之法——自 焚!?
站在一旁久久不做声的向晚枫看着蓦嫣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淡然地开了口:“若不是莲生的母后在萧胤的手里,只怕,莲生早就忍不住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他黝暗的黑眸子笔直望入她的眼中,轻轻划过一丝落寞,终是将那隐忍了许久的话挤出了唇缝:“如今,你想要知道什么,问我吧。”
“你——”蓦嫣目瞪口呆,一时语塞,明明有无数的疑问,却是不知要从何问起:“他——”
向晚枫微微眯起的眼眸里迸出意味深长的光芒,语调微微上扬,知道她此刻定然是脑子一团乱,兀自带着浅浅的苦笑,将一切的来龙去脉尽数相告:“萧胤有鬼医的独门秘方,可以医治我向家的宿疾,所以,一直以来,他胁迫我为他找解药医治长寿阎王之毒。他撇下你离开青州那一日,我很是见不惯,便对他说治不好他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大不了便是同归于尽。后来,我回到墨兰坞,他派人送了书信给我,说可以把医治宿疾的秘方告诉我,但我必须答应他一些要求。所以,你游湖的那一晚,我到了京师,他便出宫与我商谈。他说他身边有人想要对你不利,他却久久地查不出那人的身份,便让我暂时带你回墨兰坞,给他时间处理一切。待得一切都解决之后,我会带着你回到京师,适时剖了他的心,再焚烧养心殿的寝房,毁尸灭迹。尔后,司礼监协同六部尚书会尊你继位为女帝,若是殷家有什么行动,卫王府的亲兵和大内侍卫便会一起夺宫,将其同党全部软禁。你记得你说过么?你想要嫁一个大夫,所以,他为你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至于我,便会成为你的皇夫,一生一世守在你的身边,誓死保护你。”
见蓦嫣只是怔怔地听着,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那医治宿疾的秘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便是瑶池琉璃果。不过,你把瑶池琉璃果给他吃了,所以,我若是活剖了他的心,再配上玉液琼浆草一起服下,也能有同样的效果。”
事到如今,一切的秘密似乎都已经呼之欲出了,蓦嫣浑浑噩噩的,像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颠覆性的真相,只能傻傻地开口:“可是——”
向晚枫无声苦笑,不打算与她继续磨蹭了,只是径自打断她的话:“我想,你余下的疑问,还是由他亲口解释更好。”
此生不换
此时此刻,寝房里的没有掌灯,萧胤静静地躺在没铺被单的床板上,月光水一般静静地流泻在他的身上。
那赤 裸的躯体上伤痕遍布,有鞭痕,有烙印,有烫伤,各种各样刑具留下的伤,狰狞而可怕,关节处俱是青紫瘀黑,甚至于,还有那些细小却令人不能忽视的深黑色小针孔,遍布他身上各处大穴,几乎称得上是惨不忍睹。可他却没有疼痛的呻吟,只是望着屋顶上那投下月光的亮瓦,没有人知道,他在此弥留之际所思所想的是什么。
呼吸平稳,静谧的安详,他的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他与她的那缕头发,仿佛在等待着悄无声息的死亡结局。
狠狠地捣着唇,忍住那几乎要失声而出的啜泣,蓦嫣完全不敢相信躺在那里的人是她的狸猫。若不是他还睁着眼,胸膛有微微的起伏,她几乎要以为,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尸体。她记得娰霏卿说过,那南蛮王似乎是要侮辱他不成,便就一怒之下挑了他的脚筋,又想出了无数的刑讯法子来折磨他。她想走过去,想要伸手轻抚那些或细碎或狰狞的伤口,可是,她却只是愣愣地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
事到如今,她仍旧看不透,这伤痕累累的躯体下,盛放着是怎样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在进寝房之前,向晚枫便告诉她,萧胤虽然睁着眼,并不代表他能像正常人那样看清东西。虽然他醒过来之后,为了防止她冲动地与他相见,还说了些诸如“自断经脉”之类的狠话,但其实,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他已经连咬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所以,只要她不说话,稍稍屏住呼吸,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经进来了。
没错,根据常理,萧胤的手里握着每一个人的把柄,所以,自然是没有人敢无视那些把柄出卖他。可是,人情是无法百分之百谋算的。人,总有恻隐之心,总有那么一两次违背常理的举动,此情此景之下,又有几个人能忍得下心继续将那些真相守口如瓶?
向晚枫并非无情无义之徒,一路看着萧胤为蓦嫣做的一切,他早已于心不忍。而且,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萧胤一次又一次地避开蓦嫣,甚至在临死之前也不愿意见她。
毕竟,有哪一个男人,能面对心爱女人泪痕满面的脸,而无动于衷?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故意取出那早已准备好的,薄如蝉翼用以剜心的刀子,他不露痕迹地收敛了那在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低沉的嗓音平稳而漠然,带点凉薄的意味,明知故问地开了口:“蓦蓦如今就在外头,你真的不愿意见她最后一面么?”
似乎是听到了“蓦蓦”这个名字,萧胤才终于有了一点儿活人的反应。“见了又如何?能改变什么?”他轻轻地开口,幽幽地在唇边绽出极淡的笑容,话语虽然轻缓无力,却还足够清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是不要让她看到吧。”
其实,他哪里不知道,她一直故意在他面前示弱,用这种方法满足一个男人与生俱来的保护欲,为的就不正是博他怜爱么?这个狡黠的小女人,总是喜欢和他玩花样,如果他能够一直保护她,那么,他愿意为她撑起一片无垠天空,任由她翱翔,更愿意陪着她把这些大丈夫与小女人之间的花样一直一直玩下去。
可是,这世上,那些所谓的如果永远也不可能成真。
时至今日,她若是看见了他如今这副模样,会不会再哭?真的已经不想再看见她的泪眼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相见注定已是诀别,不如不见吧。
听萧胤喃喃地说着话,向晚枫瞥了蓦嫣一眼,发现她傻傻地站在那里,眼里早已没了其他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配合地将戏继续演下去,引出那些她满心疑惑的话题。“凌之昊当年把身上的功力渡到你身上,为的就是让你以内力抑制毒性发作,尽可能地多活些时日。你其实没有必要由房中术将九成功力过到她的身上——”
“多活些时日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死路一条。”萧胤像是有些疲惫地合上眼,浓密的睫静静下垂,任凭月色的光晕投落下两道寂寥的阴影,生生遮住了眼。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复又睁开眼,唇边的笑意像是带着点自嘲,又像是掺杂了些满足,轻轻地诉说着:“她的身子素来羸弱,早年调养不当,不适宜生育,那些内力给了她,也算是物尽其用,成全她想要做娘的心愿吧。”
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心底却始终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舍了九成的内力,隔几日便不得不忍受长寿阎王毒发的痛苦,以此做代价换得她孕育孩儿的机会,可是,她最终孕育出的却不会是他的骨肉。
“是么?你今晚倒是一了百了了,只苦了我,拿着她肚子里的那个麻烦,不知要如何处理才好!不能明着对她说,若是暗地里给她配些药吃,她不慎知道了,也不知会怎生一番咬牙切齿的恨我!”向晚枫轻轻哼了一声,刻意用刻薄的措辞和忿然的语调掩饰蓦嫣不自觉走近的举动,做出一副颇有怨言的模样:“你下不了手的事,难道,我就下得了手?而且,看她如今的模样,对你用情至深,即便你死了,她恐怕也是不会轻易接受我的。”
那一瞬,萧胤像是很痛苦地又回忆起了什么,紧紧闭上眼,而蓦嫣也失神地顿住了脚步,似乎是因着某一个绕不过去的死结,生生在脚下化作了鸿沟。
“死人能和活人争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胤睁开眼只是哀戚地笑,手也因这笑而微微颤抖着,那笑声隐隐透着死的灰败,如同一朵华丽硕大的花朵开到极致艳丽的时刻,即将面临殒没。他轻轻地咳着,唇角隐隐淌出殷红的血来,就连说话也开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死了,她也不过是伤心地哭几日……至多睡不着罢了……这个孩子没有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