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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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远处山廓与魔幻电影画面般的城市,层层叠叠铺展向天际的建筑尖顶,华美得让一切阴郁无所遁形。
我如梦初醒,这里是布拉格。
出租车穿过街巷,看过了那么多美丽的欧洲城市,初见布拉格,我的眼睛不够用,不停撞入眼的异彩流光令人屏息。果然没有人会不爱布拉格。
住进两百多年历史的酒店,房间钥匙是沉甸甸的老式黄铜柄,壁炉旁的打字机也是老古董。冬夜里窝在壁炉旁看书,写长长的邮件,告诉某个人,我在布拉格。
邮件发过去,他的电话打进来,问布拉格是否很冷。
此刻的布拉格灯火璀璨,而我,只思念你窗后的灯光。
布拉格的冬夜飘着细雨。
我穿上大衣,戴上围巾手套,走出酒店,没有叫出租车。
从酒店步行到大桥是一段很美的老街,街灯把冬夜长街照得朦胧,呵气成霜,走快一点会比较暖和。然而再冷,也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走在这样幽深的时光里,不敢落步太急促,惊动了一扇扇繁复门窗后潜栖的精灵怎么办。光润碎石路面,几个世纪前的马车曾经驰过,绘彩穹顶下仕女的裙幅拖过,绅士的手杖敲过。尖顶教堂的影子在夜色里此起彼伏,古董店橱窗的灯光亮着,黑猫跃下谁家的阳台,每一条蜿蜒幽深的小巷,都在无声诱惑你走进去,忘却来时去时路,不知归处。
我迷路在离查理大桥很近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太老太深,也许有精灵从石缝里勾住了我的脚步,令我忘记了来时的目的,忘了那座桥,沿着它一直一直走,绕行在迷宫般的深巷里,走了很长的路,在很多个路口,我停下来想,要不要就在这儿掉转回头,回到有温暖壁炉的酒店喝杯酒睡觉……停下或是继续,向左或是向右,冥冥里一定有只手,推你去哪个方向,总有原因,总是某处有某人某事在等待与你遇见。
不记得在第几个路口,抬眼看见了查理大桥。
那时深夜灯火已经迷离,雾雨把桥头高耸的尖塔与远处城堡的隐隐廓影都裹进氤氲。
古老长桥卧在冬天寂静的河上,在夜里,仿佛无穷无尽延伸,要延伸到一个龙与指环,骑士与公主的对岸世界。
雕像站在桥栏两侧已经几百年了,居高临下,倨傲森严地看着尘世里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一眼间,看过了几百年。雨丝飘过哥特式灯柱,纷纷洒洒,像极了雪末。忍不住脱了手套,伸手去接,原来只是雨,那光照得手指头像是透明的;缩回手向前走了一段,不信那不是雪,又脱下手套去接了一捧雨丝来看,寒意里讶然,一团光可以温柔如斯,温柔到让人忘记寒冷。
不知不觉走过了那么长的桥,那么宽的河,渐渐走到对岸。
岸边栖息的水鸟成群聚拢在一起抵御寒冷,远看去,像是水面一片片的浮冰飘雪。
桥那一端的城,那一端的街巷,有了纸醉金迷气象。
深夜了,微醺的人们仍聚集在餐厅酒馆外,也不畏夜寒,透明布一围,火炉一点,就在呼啸刺骨的风里喝起酒,唱起热歌,吃起烤肉。捷克语的歌词,一句我也不懂,只听懂曲调的沧桑。
歌手们怀抱着琴,半坐半倚在广场台阶,皮靴旧得看不出颜色,厚披风斜搭了肩膀,腰带上的铜扣在火光下闪着光,和他的眼睛一样亮。三个歌手,一个是俏皮的少年,一个已鬓发斑白,另一个只是低头弹琴,仿佛全世界与他无关。
人们站在一旁听,坐在石阶上听,匆匆路过驻足听。
情侣相拥着听,老人微笑着听,小孩子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听。
寒风里的歌,唱了一支又一支,低沉忧伤的歌唱起来时,人们沉默倾听;欢快激越的歌唱起来时,人们跺起脚,拍起手,跟着歌手越唱越快,掌声也越来越快,密密如雨点,火光跳跃起舞,风里裹起细小的霰雪,在歌声、风和火光里盘旋。
时间越来越晚,人群越聚越多。
歌手们举起酒瓶,所有人一起欢呼。
花白鬓发的歌者微笑低头,漫不经心拨了拨弦,叹息从手指间滑落,缓缓唱起一支苍凉的歌。人们都安静了。
他唱得很慢,一声声,在讲一个故事。
也许不同的人,听出不同的情节。
我听出绵绵而固执的思念。
“哀伤的歌。”
来自身后的声音,低沉柔和。
我回头,目光与一个男人微笑的眼睛相遇,穿黑长大衣的金发男人。
歌词是捷克语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么我告诉你歌词的意思。”他的微笑中也有忧伤,“一个战士将要远征,他对恋人说,即使我死亡,即使躯体被埋葬在他乡,天上的云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森林的风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河里的水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
夜色深如海。
灯光和火光交映变幻的明暗中,这个年轻男人跟着歌者低声哼唱,直到这悠长的歌唱完。
人们鼓掌,歌者放下琴,仰脖喝酒。
我的耳边回荡着一句句绵绵复复的吟唱。
无论如何,我会回到你的身旁,无论多远,我会回到你的身旁。
我转身离开,穿出人群,独自沿着小巷往前走。
街灯下有一家挨一家的酒馆,风里雪粒打在脸颊,转过一条又一条巷子,走回了查理大桥的桥头。寒风里,我驻足,遥望对岸绰绰灯火。
你不在别处,你在彼岸。
我不在别处,我在他乡。
第三章 掌声中的布拉格葬礼
阴冷的12月22日傍晚,从德累斯顿坐火车沿着铁轨旁渐深积雪,窗外的村庄有暖灯亮起,远处山脊上一半破败一半唯美的城堡,与近处溪流一样仿佛已静止了千年。冬日山村满目萧瑟,被宁静的力量笼罩。偶尔停靠的小火车站让人想起中国北方那些被遗忘在红色记忆里的工业小城。长椅漆色斑驳,铁花站台灯柱的锈迹被常年雨水冲刷到地面。老化的车站设施,堆积的木材货箱,小站台上的人,抽烟、等车、送人,呼出白汽和烟圈,厚围巾下轮廓凌厉的东欧面孔,惯于严寒的忍耐表情……这一切,与德国东部重镇德累斯顿隔开了不仅数百公里,更像有二十年时间的距离。
变弱的手机信号显示这里是,捷克共和国,Czech。
我在这样的暮色里昏昏入睡,直至到站布拉格。
布拉格老火车站,一半摩登一半古旧,高拱的穹顶绘满斑驳壁画,画上或神或人或动物的无数双眼睛,凝视着每个造访者与过客。走出车站还是阴霾密布的黄昏,当出租车穿过几个巷子,阳光重返,长街尽头辉光扑面而来,车窗外擦身而过的恢宏建筑、瑰丽街灯与远处城堡、教堂高高低低的尖顶,夕阳下的查理大桥,被魔法唤醒的金色布拉格,在这一刻轻易扭转了时光之轴。
一上车就在与我交谈的出租车司机,在阳光出现之际沉默,我们不再讲话,安静凝望这夕阳下的城。司机减缓车速,慢慢行驶。转入下一个狭而蜿蜒的巷子,我问他,在布拉格多久了。他回答,快有一辈子了。
“你真幸运。”
他笑起来:“是的,没有人不爱布拉格。”
然后他继续他的讲解,每经过一处历史悠久的建筑、一座漂亮的老店铺,他都用那种平稳、自持,自豪感却从每个词里溢出的语调,向我这个远来访客打开这传奇之城的一小扇窗。
直至他再度沉默,在我们驶经一栋大楼时,看见门前垂悬下巨大的黑旗。
冬日的风里,黑旗扬起一角,我们的车从飘扬的黑旗下驶过。
“你知道为什么城里挂了这些黑旗吗?”出租车司机语调平淡地问我。
“因为有重要的人过世了。”
“是的,我们的前总统,哈维尔先生。”他点点头。
“我在德国时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他是个重要的政治家。”
他点头,没说话,此后一路上我们没再提及这个话题,转而谈起城中值得尝试的餐馆。
到酒店门前,帮我取下行李,道谢和道别的话都说过了,他发动车子,转头对我说:“明天早晨会举行葬礼,在圣维特教堂,离这酒店不远。走路就能到,会有很多人进不去教堂,但能在外面看。酒店会告诉你路怎么走。”
他像是自然而然地觉得,那是一场重要的公开葬礼,每个人都将到场,哪怕是过路的旅者。
酒店前台摆放的花束是白色的,旁边用玻璃杯子放了一只小白烛,及一个很小的木头相框。相框里眉头深蹙,表情严峻的哈维尔仍在烛光里凝视他的布拉格,他的捷克。
工作人员道歉说今明两天不能播放音乐,因为是在哀悼期间。
的确,当夜的布拉格,听不见一丝音乐,我在冬夜瑰丽的老城里穿街过巷,步行了两个小时,这座被无数传奇音乐家致敬过的城市此夜却是沉寂的。
黑旗随处可见。餐馆、商店、民舍……有的只是一小面斜斜插在窗台花盆里,有的悬挂在店门口。
在咖啡馆里我问年轻的侍者,是每间店都要挂,还是随自己决定?
他耸起眉毛笑:“当然随自己,如果你讨厌政治,讨厌这个人,你可以为此干杯。”
次日清晨的布拉格,小雨,薄雾弥漫,格外的冷与静。
布拉格的冷不像德国那么凛冽直接,这里雾雨相间,阴冷慢慢渗到骨头里,呵气成霜。
因为冷,我放弃步行,叫了taxi。
这位司机不似前一位健谈,一路沉默。
去往圣维特教堂的路上,沿街挂满了黑旗,风里起起伏伏的黑旗,裹在布拉格的白雾中,并不刺目,也不突兀,这里的气场足以包容几个世纪的动荡悲喜,乃至任何凡人的生死离合。
路上车很少,行人寥寥,接近圣维特教堂时开始看见成群结队的行人,都缓缓去往教堂方向,或是扶老携幼的一家人,或是挽臂而行的老夫妻,或是独自一个的年轻人。
行人不知不觉多起来,窄巷小路,人们沉默着结队而行。
有人手持白玫瑰,有人拿着一小面国旗,有盲人牵着他的导盲犬。
有些是和我一样身在布拉格的外国人,一手拿着捷克国旗,一手拿着本国国旗。
前方路口的警车和禁行路标,表示已进入葬礼现场区域,仅限步行入内。
出租车司机望着远处圣维特教堂的尖顶和飘扬的黑旗,沉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外面极冷,我裹紧大衣,打了个寒战。
道旁的警察审视我,伸手示意方向,低声道:“谢谢,请这边走。”
转过路口,眼前是豁然开阔的圣维特教堂广场,一眼看去,全布拉格的人仿佛都在这里了。
黑压压的人群肃立在寒风里,在教堂外,在一片广袤的静默中。
葬礼已经开始,通过广场前竖立的巨大屏幕,可以看到教堂内葬礼的直播。
回荡在教堂内的哀悼曲调,管风琴呜咽的低音,主持葬礼的教区主教正在念诵教皇给逝者的悼词,沉缓语声从扩音器中传出,有一种悲而不伤的安宁能量笼罩在广场上空。不仅仅是安宁,更有沉甸甸的分量,令人屏息,令人忘却寒冷。
肃穆的,充溢着尊重的力量。
后面抵达的人陆续朝前聚拢,没有人拥挤,前面的人群尝试给后来者让位,给老人让位。
主教宣读悼词之后,各国政要陆续致辞,如希拉里、克林顿夫妇和默克尔等,各自的致辞,皆简短而富深意,共同哀思与敬意的表达之下,微妙措辞的差别,透着耐人寻味的立场。站在我身侧的一个年轻男子,听得极其专注,嘴唇无声翕动,跟着复述致辞内容,似乎想从他国政要的言辞中,去更多地了解那个被称为他们共同的“父亲”的人。
哀悼人群中,年轻人和老人的面容神情显著不同。
年轻的情人手挽手依偎在一起,看着屏幕上的葬礼画面。
带着孩子的父母,低头亲吻孩子,悄声安抚,清晨寒风中和大人们一起步行而来的孩子冻得脸颊通红,紧紧牵着父母的手,懵懂地张望人群,还不明白这个清晨的特殊,安安静静并不吵闹,即使被抱在怀中的幼儿也没有哭闹。
却听见身后一位老妇人的啜泣。
穿黑长大衣,银发裹在头巾下的老妇人,低头拿手绢拭泪。
有位老先生拍了拍她的肩,同样面容哀戚。我以为他们是一对伴侣,后来葬礼结束,人群散去,他们沉默离开,各走各路,甚至没有道别,才知也是陌生人。
老人们大都脱下帽子,耳朵通红地肃立在布拉格寒冷的清晨,很多人不时拭泪,那种哀伤与年轻人是不同的,与教堂内沉睡在灵柩中那个人一起被带走的,或许亦有他们共同的岁月和热血。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一代人,又一代人,来的来,去的去。
圣维特教堂广场上被雨水浸润的青色地面,被无数显赫与平常的足印磨得越来越光亮。
屏幕上最后一位致辞者的讲话结束。
整个广场寂静。
然后听见响亮的掌声,来自我身后一位穿灰色大衣的老人。
他噙着眼泪在笑,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