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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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鸡?”妈妈试探问。
“是孔雀……”老爸沮丧地放下了画笔。
事实上,我的爸爸有一副很具迷惑性的外表,看上去完全不像这种个性的人。
他英俊,浓眉大眼,正气十足,衣着低调又得体,在工作场合严肃沉稳,不苟言笑,接到女儿奶声奶气打到办公室的电话,也是这种腔调回答:“喂,哦……什么事?你说。”
和他走在路上,我总是够不到他的手,矮矮的一个小人儿,想要牵着爸爸的手走路,基本就是被半悬着拖走。他发现这个问题后,自觉让我骑在他肩膀上,驮着我。
驮不了一会儿,他兴奋劲上来,就开始摇头晃脑大步走路,把我在肩上摇来晃去,晃到我尖叫喊救命。别的孩子都很喜欢骑在爸爸肩头,我倒是宁愿被悬着拖走。
甚至我们还发明了一种更有趣的悬挂方式。
他单臂平伸,让我两爪环抱着他的上臂,双脚离地蜷起,像猴儿攀树似的,团起来挂在他胳膊上。他很得意用这种方式炫耀自己的高大威武。
那时候在我眼里,爸爸也真的像托塔李天王一样,凛凛威神只可仰望。
和小朋友一起看动画片哪吒,小朋友不信哪吒的爸爸李天王能一只手托起一座塔。
我自豪又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呀,我爸爸也能,他一只手能把我都举起来,塔那么点小,十座都可以!
说着我比手画脚描述自己是怎么挂在爸爸胳膊上出门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一条胳膊都那么强壮的老爸,整个人一站出来,那肯定是孙悟空级别的。
很长时间我都对此坚信不疑。
直到什么时候我才醒悟,老爸并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呢?
那一幕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夏日的一个夜晚。
爸爸下班回来吃完饭,突然又心血来潮要带我去河里游泳。
按照常规,他心血来潮的时候,总暗示着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
我们家离江边不远,饭后散步走着就到了。
那会儿的长江还没有污染得很厉害,夏天江水上涨,涌入浅弯,每天傍晚都有好多人游泳,水性好的人特别多,许多小孩是在长江水里跟着爸爸扑腾长大的。
我爸一直扬言他也是从小在江水里畅游的人,年轻时还有冬泳习惯,水性据说是极好的。
但我一直没有见识过,他解释说,后来工作忙,没时间了。
我妈说,是因为他长胖了,结婚后就懒得锻炼了。
我记得她带着一点不无惋惜的表情说,要不是你爸以前长得帅,身材好……
就,就没有下文了是吧。
总之那天爸爸突然有兴致去游泳,我太兴奋了,认为终于要一睹他畅游江河的风采。
我亲自扛着自己的黄色小鸭子游泳圈,爸爸妈妈手牵手,这快乐的一家就向江边出发了。
走到江边天色已黑,路灯下的河滩上,许多人在玩耍游泳。
爸爸说太吵闹了,他知道附近有一个安静的,水又浅的地方。
我们信任了他,跟着他又走啊走,走到我都快没力气游泳了,妈妈也抱怨脚疼了,终于他说到了。
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无法辨认的景色,没有路灯,只有淡淡的月光。
月光下鬼影都没有一个,果然安静。
爸爸开心地指着脚下那一片黑影说,那是木材厂堆在这里等船来运走的大木头和竹子。
整整齐齐堆成一堵墙一样,顶上勉强是平坦的。
他说,现在我们只要走过这堆木头,跳下去,就到了最好的一片沙滩,游泳开始了!
说着,他一马当先,大脚板穿着拖鞋,咚咚咚踩着那些木头,冲向前方。
我一时忘记了对黑暗的害怕,举起小鸭子游泳圈,跟在后面咚咚咚冲锋。
只有妈妈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她在后面大喊大叫让我们停下。
没人理她。
爸爸已冲到了木头堆的边缘,以一个英俊的姿势,凌空跃起,笔直地跳了下去。
我冲到木头堆边,也要跟着跳。
但是,等等……爸爸去哪儿了?
他不见了。
人呢?
我呆呆地望着脚底下一片黑暗的沙滩,真的没有爸爸英俊的身影。
妈妈追上来揪住了我,英明断喝:“不许跳!”
黑暗中传来爸爸心虚的声音:“不要跳,不要跳!”
“你在哪儿?”妈妈探头寻找他。
“我在地上……”爸爸挣扎地回答,“孩子别下来,你来帮忙把我拖出来,我一个人动不了。”
“动不了?你摔伤了?”妈妈大惊,突然想起她带了手电筒,摸出来往下面一照。
她一声尖叫。
我探头往下看,天啊,爸爸只剩下半个身体了!
只剩腰以上的半个身子杵在地上,从腿开始,另外半个身体不见了。
要不是妈妈这时爆发出毫不留情的大笑,这一幕就是我童年最大的噩梦了。
真相是这样的:
退潮后的沙滩被水泡软,整个成了沼泽一样的沙糊,踩上去就会下陷,如果有人特别有勇气地笔直一跳,后果就是我们眼前看见的这样了。
最终,靠着妈妈英雄救美,老爸艰难地爬出了沙滩沼泽。
他从腰以下都裹满黑乎乎的泥沙,腰以上是赤膊的一身白肉,就这样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路灯下。拖鞋当然也丢失在沙里,找不回来了,他赤脚,一步一个湿漉漉的黑脚印,湿泥沙不断沿腿往下掉落。
恐怖片里从岩浆中爬出的地底怪物,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全身往下掉岩浆的,和我爸的视觉效果只有颜色上微小的差异。
我和妈妈在后面远远跟着,评论着爸爸炫酷独特的造型,欣赏着路人惊骇的目光,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那之后爸爸再也不带我去河边游泳,我们只去安全的游泳池了。
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是小孩子和水瓶座最善于突发奇想,并认真对待那些层出不穷的怪点子。
小孩总会向父母索要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很少要这要那,最多缠着人讲故事,会认字后就自己看书。
第一次强烈地想要一样东西,是想要一只鹰。
那时候电视正在播一部武侠片,里面有个美丽的女坏蛋,肩膀上带着一只小鹰,很威风,她和别人打架,那只小鹰就飞来飞去啄敌人的眼睛。
我很羡慕,梦想着自己也有这样一只鹰,天天带着去上学。
“爸,我想要只鹰。”
“鹰?”
不记得当时他有没有答应,或是问过什么,按他的性格也不耐烦多问,大概支吾了两声就不理我了。这事我也是想想而已,没真的打算弄只鹰去教室,老师一定不会很高兴。
等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时,某天,放学回家,看见家里多了个罩着布的大家伙。
“这是什么?”
“笼子。里面是你喜欢的东西。揭开自己看。”
我纳闷地靠近听了听动静,里头果真有活物。
小心翼翼揭开黑色的罩布,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笼子里蹲着的那家伙,土头土脑,肥肥圆圆,羽毛短秃秃,看上去又丑又怂。
“就是这只鸡啊?”
端着大茶杯悠然喝茶的老爸,嘴一撇,嘲笑我不识货。
他说这是雏鹰。
是他的一个朋友回山区老家,从山里猎户手中收来的,山鹰的雏鸟。
“这么丑?”
“它还小,长大就漂亮了。”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有只鹰呢?”
“你说的,你想要一只鹰。”
“我说过吗……”
“不要算了,放回去。”
“要!”
虽然这鹰比我梦想中的丑了一点,但老爸居然记得我提过的古怪要求,真的给了我一只鹰,这件事,比真正得到一只金翅大神鹰更让我高兴。
我们一起兴致勃勃拿切细的肉条喂小鹰,看到这个肥鸡一样的小家伙,吃肉时弯钩小嘴刀子般利落,黑豆小眼一睁一闭,闪闪有神。吃饱了肉,翅膀展开伸懒腰,神气活现,歪头瞪人。老爸满意地点头赞许它,有野性。
小鹰按一天一顿肉条的饭量,迅速长大。
翅膀脖子上的硬翎出来了,嘴上弯钩更锋利了,眼睛炯炯,从前的丑鸡模样渐渐不见,显出一头猛禽的真容。
我们都越来越喜爱小鹰。
终究有一天,爸爸还是纠结不舍地和我商量,把小鹰送回山林。
其实这也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曾经悄悄掀开鸟笼的罩布,想偷窥睡觉的小鹰。
黑暗里,那双冷冰冰的锐眼突然睁开。
那是一双野性的眼睛。
任何人,只要和鹰的眼睛,这样近在咫尺地对望过一瞬,就会明白,鹰注定是翱翔在苍空之上的自由生灵,不是可以被人类圈养笼中的宠物。
爸爸和我并没有就小鹰的问题谈论更多,但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
他也是小孩子心性,或许他也曾想养一只威风的鹰,当我们真的养了,他和我一起在与小鹰朝夕相处的时时刻刻,感受一个野性生命的成长,开始去理解这种野性,尊重它的自由。
小鹰长到足够大的时候,被放回了它出生的那片山林。
我和妈妈都爱猫,爱小动物,爸爸则一副大老爷们样,很少流露对猫,对小动物的感情。
有一件关于爸爸和动物的秘事,是奶奶告诉我的,说爸爸还是一个熊孩子的时候,学医生给小孩打疫苗针,拿了根竹签子,满院子追着逮人家养的小鸡,逮到就拿竹签子戳一下翅膀,表示给那只小鸡打针了……
从此在我印象里,爸爸不是动物们的好朋友。
连家里的猫咪也绕着他走。
直到有一年寒假,我回家过年,那个冬天特别冷。
爸爸一早去公园晨练,比平常提早回来了,在门外就高声嚷着开门。
我开门一看,他两手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只大纸箱,满头汗。
纸箱里传出微弱的嗷嗷声。
我和妈妈都愣愣看他。
他用一种“随便在路边捡了个什么”的淡定语气说,我捡了六只狗。
六只?
他小心翼翼像放婴儿一样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
六只还没睁眼的小狗崽,饿得乱叫乱爬。
爸说,公园里晨练的老头儿们弄死了一只流浪狗,发现那只狗还在喂奶,就到处找,要把小狗崽找出来一起炖了,说冬天吃狗肉大补。
这窝小狗最后被他们循声在树丛里找到。
爸说:“我也不跟这些人说道理,趁他们不注意,找了个纸箱,把一窝狗端起来就跑,他们还追,我一路汗流浃背跑回来的!”
他嘿嘿嘿地笑。
他从来也没说过他喜欢动物,路上看见别人牵着可爱的小狗也不多看一眼。
认识了自己的爸爸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他会这样保护一窝失去了妈妈的流浪小狗。
爸爸负责抢狗,妈妈负责铺狗窝,我负责当保姆。
他们理直气壮地把狗窝放在我床边,我拿眼药水瓶子灌好稀释的牛奶放床头,夜里爬起来好几次给小狗们喂奶,听着隔壁房间里老爸香甜的鼾声,我一边喂狗一边冷得打喷嚏。毛茸茸的小狗崽在我手心里软软地拱啊拱,家里的猫咪嫉妒得在我房门外挠啊挠。
这窝狗被我喂得肥滚滚,油光光,很快就肉丸子似的满地乱滚。
爸爸白天在家的时间不多,我放寒假闲在家天天带狗,可小狗们似乎对他有奇特的感情,和他很亲近,他一回家,狗狗们就在他脚边争先恐后地拱。我们一起给每只狗取了名字,然后依依不舍地把狗送给亲友,只留下了一只自己养。
这是一窝狗里长得最丑的,眼睛顶着一块像被人揍过似的黑斑,小眼如豆,短腿短毛。
它很会模仿我爸走路的神态,昂头挺胸,慢条斯理,尤其在它吃胖了之后,跟前跟后地走在我爸身边,更有一种和谐的滑稽。
它陪伴了我们很多年,渐渐从豆丁小狗变成懒洋洋的老狗。
老爸进进出出,这狗都会一路撒欢小跑着送他迎他,哪怕他从来不像我妈那样有耐心逗它玩,给它好吃的,但他会在下大雨时惦记院子里的狗窝够不够避风保暖,会在餐厅吃完饭后细心地把剩下的带肉大骨头收拾干净,拿个饭盒端着给狗带回去。
老爸对人,对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这样的不声不响,实惠到位。
从前给我们找来那只小鹰的老工人,为老爸做工很多年,我们叫他李爷爷。老人家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老来家贫,儿女都在外打工。他替我爸看守院子,做点简单杂务,尽心尽责,脾气粗直火暴,时常扯着嗓子和人说话。我爸的脾气也是绝不温和的,但对李爷爷总会礼让三分,逢年过节,都记得给这老人家买点礼物。
后来李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回乡养老,偶尔儿子接他进城,还会带点土产山货来看看我爸,两人下下象棋,喝喝老酒。李爷爷在我印象里并不慈祥,积蓄了一辈子牢骚委屈,总是胡子拉碴,黑脸黑口的样子。他很少对人讲好听的话,辞工回乡时,对我爸说了一句:你这人仁义。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的老爸,身兼天使和恶魔的两面,宠我的时候像国王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