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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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鸾跨入内殿.转过珠帘高屏,一眼望见太后王氏倚在芙蓉榻上的身影,打火将人影与榻上小屏风一起投在帷帐之上,金身不见,影曳雍容,连一旁捶腿伺候的小宫女那双玉手也起落的清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
墨鸾俯身行毕大礼.尚末及抬头,已听见太后声音:“你知道,当年你还在东宫时,我就不喜欢你。难为这时候,来找我的,却还是你。”
墨鸾眸色泰然.静如平湖,仿佛早巳习惯这般辞色:“若非事出紧急,妾也不敢搅扰皇太后殿下的清净。但如今恐怕已关系到长皇子安危,妾只得斗胆,请太后凤驾。”
“我管不了他。”太后叹道.“先帝在时,管不了他;太皇太后在时,也管不了他;我又怎么管得了。”尚不待墨鸾再多言,太后又已接道:“我知道。帝主外,后主内,内廷诸事.皆由皇后管辖。皇后不能理事,贵妃替之,贵妃从缺,淑妃代持。你来走这一趟.无非是要这一句话。去罢。”
墨鸾闻之抬头望击。夜风瞬息翻飞,撩动纱帘,那一角屏中芙蓉,金线描绣的赫赫灼目。
宁和殿中的月色与影魅便仿佛两个世界的泾渭分明,一半清澈,一半昏暗。
“陛下,都是阿宝的坏主意.阿宝……也只是想劝皇后就医,全部不关皇后、长皇子与任先生的事!陛下若要责罚,侄儿愿负全责!”整个人被晒鱼干硬摔在地的李飏终于一个骨碌翻身爬起
,又立刻跪倒在地,俯身拜罪。
“不!是儿臣的错!”吓呆在当场的李承彻底清醒过来,连忙也跪了,“是儿臣央求阿宝哥哥任先生帮忙的,父皇您要就治儿臣的罪罢,千万别怪……别怪母后他们……”他说着说着.却还是忍不住渐渐缩成了一小团。末满十岁的孩子,从末见过父亲这样可怕的神情.紧不住先露了胆怯。
那簌簌颤抖的可怜模样,令人由不得心叹。“陛下.臣——”仕修上前一步,将两个孩子拦在身后.向李晗长身俯拜。
但他却连话也未能说完。
“臣!”李晗咬牙切齿恨道,嗓音冰冷。
仕修为之一怔.旋即苦笑。他抬起头看了李晗片刻.复又匍匐拜道:“草民仕修,自知死罪.愧对皇恩.只求一力担当以谢陛下。二位殿下乃天家贵嗣,孝心拳拳,陛下以仁孝之德治天下,必不会怪罪他们。”
不料李暗却忽然大笑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像个醉汉一般,连步伐也虚浮不稳,转瞬以笑得泪水横流。“你们抢什么,怕人不知你们情深意重一样呵!跟你们比起来,朕还真是无情无义、小肚鸡肠、可笑至极!对罢?”
见他巳显出些痴癫之态.谢奸忍不住苦撑起身,“陛下!”她哀哀唤了一声,便要下榻来。
但李晗却猛地暴怒大喝。“你闭嘴!”他忽然两步跨上前去,一把揪住谢研披散长发,将她从榻上拖下地来!
“母后!”早巳惊得不住打颤的李承终于魂飞魄散,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谢研被拽得重心失衡.一头撞在榻沿上,顿时天旋地转,一分不清身上究竟何处剧痛,惊骇时仍不忘疾呼:“把长皇子拉开!别让他过来!”
“父皇你不能打母后!母后身子不好!母后没做错事!”李承嘶声痛哭着就要扑上前去,被李飏一把拉住,紧紧梏在一旁。
“陛下——!”跪在地下的任修,见状涌身去拦,话未及出口”,已被李晗抬起一脚,狠狠踢在心口。
李晗恼恨至极,无非要寻个发泄的出口,全然已分不请谁和谁,只知有人近身挡了上来,便当是个沙袋一般毫不留情地拳打脚踢,早将谢研舍在一旁。
任修不过一介儒士,又腿瘸不便,身骨单薄,哪经得起这般暴打,不一时便呕出血来。但他已决意要受这一场过,不躲不避,死死抱住李晗一条腿,无论如何也不松手。
“陛下!别打了!不能再打了!”谢研已哭得语不成调,奋力想要拉开李晗,却被李略恶狠狠一推,又摔倒在地。
混乱之中,掌心那只玉蝴蝶零落尘泥,折骨脆响时.双翼残断,匐在地面,绝望地再也挣不起身。
李晗目光飘忽,呆呆看着那玉蝶,忽然,眸中泛起血红之色来。他甩开任修,一步上前,将那玉蝴蝶踏得粉碎,再一步,已到谢妍面前。他将谢妍逼在角落,忽然,一把抄起谢研放在榻旁枕畔的裁刀。
谢斯已是脸色惨白,却凄然扬唇而笑:“云在青天,水在瓶,两相交映又何碍何妨?妾问心无愧。陛下若当真如此怨怒,定要妾一死,方能泄心头之恨,妾也唯有一死,不敢有违君命。只是.陛下你可要记得,妾这一腔血,洒在宁和殿上,洒在你我的孩儿眼里.也会一生一世洒在陛下心头,你这辈子再也休想逃过!”
“你……威胁朕……”李晗眼中显出异样的诡色.忽然咧嘴绽出一个疯魔般的冷笑,猛扬起手中刀。
塞光坠落,血红四溅。却是任修扑上前来.将谢奸推开。那裁刀从他左胸斜着刺入,刀尖又从胁下穿出,热血刹那泉涌。
谢研终于发出一声崩溃惨叫,绝望地返身想要抱住任修。任修却拼死地将她摁住,挡在身后。他口吐鲜血.简直摇摇欲坠,眼中却不见分毫惧色,更不见退怯。他坚定决绝的就像一座山.便是天崩地裂,也绝不轻易倒下。
这般情景,针一般刺在李晗眼中,愈发激得他浑身发抖。他仿佛已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发狂了一般握着那裁刀,一刀一刀狠狠地向着任修戳下去,就好像在戳一只筛子,足足戳了十几刀.直到全身劲力使完,仍不肯罢手。然而,任修却死死瞪着他,挺胸就戳.眸光不散。
刀戳声,哭喊声,荡在宁和殿中,宛如冤鬼哀泣。李飏死死捂着弟弟双眼,恨不能将他双耳也绪上。追随而来的宫嫔、宫女、侍人全被这惨烈景象吓得日瞪口呆,胆大些得尚记得呼告。胆小写的早已浑身瘫痪,爬也爬不动了。
至到李晗持刀的手因疲乏而缓慢下来,谢研才终于得以握住那把裁刀。她的双手也早已被划出许多长长的血口.满手满身染得鲜红荼靡。“李晗!你故手!”她双眼血丝遍布,凄声厉呼。
筋疲力尽的李晗被这声惊得一震,摇摇晃晃撒手退开一步。太久了,几乎从没有人这样直呼其名地怒斥他。他像个初生赤子般懵懂地茫然四顿,浑身血污。
刀刃深深割入谢研手指掌心中去,十指连心,却再感觉不到疼痛。任修便像是筋骨俱碎一般软倒在他怀里.早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他好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张口便是血涌。“别说了……我知道……我都明白……”她发出泣不成声的呜咽,无助地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却怎样也擦不尽.直到血水与他的身体一同渐渐冷去,仍不愿放弃。“陛下,你开心了么?”她失魂落魄地扬盾而笑,贝齿轻启,却吐出至极恶毒的咒语.“你不可能开心。你知道你宄竟在怨什么。没有人真的爱你,陛下。他们围绕在你周围,觊觎你能够赐于他们的权、利、名!他们甚至想杀了你,取代你。所啦你才怨,你害怕,你更不愿看见你没有的东西被别人得到!可那又怎样呢?你可以杀了我们,但你改变不了事实。生离,死别,都不能将我们的爱湮灭。而你.你连面对事实、面对自己的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还想得到什么?李晗,你不过是个自私的懦夫罢了,你此生永不可能得到真爱!”
“你胡说!胡说!”李晗痛苦地尖声嘶叫起来。他再次扑上去,紧紧掐住谢研的脖子,不许她再吐出半个字。但谢研却只是平静地微笑着,没有半分抗拒挣扎。那从容姿态就像一面镜子.映着李晗自己的惶恐无措。他哭起来,哭着撒不开手。
“陛下!快放手!”
猛然间,他听见声清喝。那瘦削柔弱地女子疾上殿来.怀中抱着什么东西,细看之下竟是一块灵牌。她径上面前,毫不犹豫,举起那块灵牌狠狠打在他身上。“你们还瘫在那儿!全都退到外殿去候着!谁也不许擅自乱走。”她冷然回身向那些仍愣在门前的宫人令道。
诸人神色惊疑变幻不定,忽然有人起身想跑。
“拿下那奴婢拖出殿外斩了!”她见之眸光一烁.断然冷喝。
随她而来的卫军们应声已将一名宫女拖下.不一时棒了颗人头回来,血淋淋沿路尚淌落红线。
顿时,又是一阵惊呼喧乱。
“太后口谕:‘帝主外.后主内,内廷诸事,皆由皇后管辖。皇后不能理事,贵妃替之,贵妃从缺,淑妃代持。’如有异议者,庆慈殿外宫规伺候!”分明娇柔一身,眉目间却英气赫赫勇烈毕现。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卑飞敛翼的噤弱鸟儿,而是扶阳而上号令九天的风凰。“即刻起,宁和殿戒严,擅越一步者,立斩无赦!”她命卫军将那新割下的头颅搁在外殿大门前,将一干早巳吓得瘫痪如泥之人尽数禁闭外殿之中。
宁和殿内,大小门户层层闭阖。内殿阁中眼前,只余两个孩子,一具尸身,精力虚弱的皇后,和神色混乱的皇帝。
“阿宝,带长皇子到门外去候着。”她看一眼两个孩子,如是命道。
受惊过度的李承.几于连路也走不动了,社李飏连拖带拽半抱着拖出门去,却忽然在门前抓住了门框。“母后……”他像只脆弱的幼兽一般执执着哀鸣,不愿松手离去。
“去罢。听话。”谢研靠着卧榻边沿,无力地向孩子点了点头,眼底流淌的眷恋浓稠得难以划开,仿佛最后一眼的诀别。而后她便闭起了双眼,冥思休憩一般,气息微薄。
墨鸾却似不曾瞧见一般,她走到一身颓然的李晗面前,沉声问道:“陛下,你可知错?”
李晗闻声茫然抬头向她看去,她却扬起那张灵牌,狠狠向他脸上抽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君!边关战火狼烟,将士浴血,百姓殉国,陛下却在这里萎靡不振,虐杀贤良!将天子担当置于何地?”
她这一下毫不留情,正扇在李晗脸上,直打得李晗耳鸣嗡嗡,顿时脸肿了一大片。但她却丝毫没有罢手之意,又一下狠拍过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父!长皇子尚且年幼,你不顾母慈子孝之情,不许他们母子相见,竟还酗酒失态,当着他的面,殴打皇后,残杀他的老师!把言传身教天理道德抛到哪里?”
她也不给李晗反驳之机,第三下狠狠打过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夫!都说留言止于智者,陛下却偏要做个愚人,肆意泄愤,毫无底线,更勿论相敬相爱,相信相持!身为男儿丈夫的胸襟器量又在何处?”
“你——”李晗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面颊火辣肿痛,终于跳起来,一把抓住她手中那灵牌,攥得经脉突张,骨节青白。他狠狠盯着她,胸膛起伏剧烈,吐息一声重过一声。
墨鸾亦牢牢举着那张灵牌,绝不松手。“你敢动手!你还想再怎么伤害他?陛下当真是神鬼不惧无所不能,不如索性连我也打杀在当场罢!”她厉声叱问他,眸中精光烨烨,如有烈火跳跃。那已不再是柔弱无助的悲哀,而是愤怒,喷薄燃烧的怒炎。
李晗呆呆看着面前那张灵牌,肃然漆黑之上,鎏金的字迹:爱子李泰……他愕然静了良久,仿佛石化,终于抱头大哭起来,一朝坍塌,乾坤倾颓。
他翻身狂奔出去,仿佛再多半刻的停留,也是此世间最残酷难捱的刑罚。
那嘶哑绝望的哭声却似不能远去,兀自绕梁不绝。
“我是不是……该多谢你……?”倚在一旁的谢研忽然出生问道。她依旧闭着眼,声音听起来已十分虚弱。
“你用不着谢我。我并没有……也从未打算帮你。”淡然应时,墨鸾回头看向那个倒在眼前的女人,看见大片乌红粘稠的液体在她身下绽如罂粟,染透衣裙,“你——”她气息一窒,话到唇畔,未能出口。
“你至少没有害我,我该多谢你了。”谢研却轻轻地笑着。
墨鸾眸色微沉:“若我当日不带那小丫头去附苑,你未必会有今日。”
谢研竟笑得愈发温柔起来:“若是连这个也要怨恨,我怕早把自己溺死在怨恨里了。”她脸上显出平静恬淡之色.“命里有时终应有,命定无时莫强求。人之将死.我知道你懂我,也能懂这句话。”
“你需要就医。”墨鸾返身便要走。
“不,我不需要了。你回来,我有事求你。”谢研却疾声将之唤住。她忽然睁开眼来,眼底竟是一片赤诚的稚蓝。“我知道你有多恨我。若你易地而处,我也会如此恨你,甚至十倍、百倍、千万倍地恨你。”她浅浅笑着,宛若一株寂寞的莲,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