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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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仪啊,我的儿。
母后抚摸着我的长发。
怪只怪,阿娘将你生作了皇家女。
我想,母后她只是挂念,舍不得她的女儿离了她,去到另一个男子身边。
我扭过头,抓住白弈的手。他的手宽厚、刚劲,带着好闻的阳刚气息。
白郎呵,我的良人。
我撒娇般揽住他道:“父皇应承我调你回京,不用再做外官。”
他却揉着我的手道:“我已辞拒了。凤阳是个好地方,我还走不开。”
我抬眼,望着他。我那些阿姊们的驸马,无一不在京畿谋职,唯恐再要外放。只有他,他不愿留下。我问他:“那我呢?”
他望着我,眸中深浅,全是温柔笑意。他问我:“你可愿与我回凤阳?”
我怔忡忐忑,回望他,不知所措。我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幼富贵荣华,没离开过京城半步。
“婉仪。”他抚上我面颊,拈着我发丝,轻声在我耳畔低语,“凤阳很美,富庶不亚京城,你会喜欢的。”
他的声音那样甘冽,我醉软了。
你是我的夫君,你飞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我见他笑了。他道:“婉仪,若有一日,我比你的父兄飞得都高,你也要跟着我。”
他的气息,浓烈如酒,将我包裹沉浸。我早已不晓得去分辨他意思,三魂七魄尽数醉与了他,只能任他抱了,飞去层云之上,如痴如狂。
我那时想,只要跟着他,便万事安好。
于是,我跟他去了凤阳,一意孤行作了个远嫁出京的公主。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各个来劝我,最后都只落一声长叹。
然,当我迈进凤阳候府,看见那个月黄衣衫的少女,我僵立了。
我亦从她眼中看见了,与我一般的震惊,和哀伤,刹那已让我明了一切。
可她乖巧,她唤我阿姊。
我仰起头,泪水几欲夺眶,我咬牙吞下。我道:“你该喊我公主。”
她怔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顺从。
她竟真是如此的柔顺呵。
我笑,摆出公主的架势,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我不承认。我乃堂堂的天朝公主,她是何人?几日前我还是幸福的新妇,满心浸着浓蜜情意,都要飞出歌子来。如今却要我与这样一个女子分享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可她……却是如此透明乖顺,明丽不可方物。她真是可魅惑众生的。纵我不愿承认,又为之奈何?
“婉仪,你已是我妻,我并无意瞒骗于你,我要留墨鸾在府上。”白弈说的镇定,那双饱墨双眸波澜不惊。
我的白郎呵,你甚至不给我质噱的余地。你只给我一个结果,就这么,要我接受。
我终于在那场桂花醇香弥漫的美梦中乍惊。我那自以为的良人,我的郎君,我竟不明了他那么多。那么多。
莫非当年猎场,玉兔良驹,不过都是你设下的局?万万千的好,都只为迎这荣宠万千的公主,攀得皇亲。
然我夜夜点起的美酒香灯,又算什么?你应承我,要珍我、重我、敬我、爱我,将我当做天上的月来捧在掌心,又算什么?
算什么?
算什么?
婉仪啊,我的儿。若有一日,你悔了,可会恨?
母后哽咽犹在耳畔。
我含笑,隐去满心泪水,反作至极张扬。
我不悔!我是个刁蛮跋扈恃宠而骄的公主,如何沦落成以泪洗面悔不当初的怨妇?
白郎呵白郎,你莫要忘了,我是公主,宫墙之内长成的女子,那些为博一人青睐而使尽的手腕,血泪之前伪装的贤淑巧笑,我比任何人见得都要多。
要怪只怪,生在帝王家。
我当着墨鸾的面点起桂花醇酒的灯,绵里藏针,不着痕迹地说着我与我的白郎,那些点滴过往。他是我的。我的夫君。我的良人。我的白郎。
我像一个恶毒至极的蛇蝎女子,欣赏对手痛苦哀伤的眼神,暗自快意。
她真是透明的,纯善若水。她甚至不懂如何还以颜色,只会倔强地强忍泪水,转过身去默默地淌。
她越透明,越显我险恶,我于是越不能容她。我知道,白弈爱煞她那双透明而又倔强的眸子。那是我从落地时便注定不能拥有的。我是金碧园中的牡丹,不似野地幽谷的香兰。
所以我恨,恨不能将那双眼狠狠地剜出来,滴上孔雀胆蜘蛛卵鹤顶红,毒杀得连灰也不剩!
但我不会愚蠢到在那个美丽的皮囊上留下痕迹,我只在她心上剜刀子,鞭笞她的灵魂。
白弈他多聪明。他洞若观火,早知晓我做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做。他太明白,他的干涉,他的回护,都只会是最烈的毒,点滴全噬在他那挚爱的人儿身上。
他只会在独处时轻揉我的长发,淡淡道:“婉仪,你是聪明的女子,你要跟着我。”
于是,我惟有酸涩苦笑。
我聪明。我都懂。
可是白郎呵,我的夫君,你又可懂?
没有哪个女人会真心甘愿被利用,做个乖巧的玩物,眼睁睁看自己的夫君把她搁在家中,心却给了旁人。
除非,只有利,没有爱。
可我却又,偏偏,如此爱你。
然而,当我发现那个秘密,我只想仰天大笑。
白郎呵白郎,你当初究竟为何收留这个单纯烂漫的女子?
你请来最好的师傅教她琴舞书画诗词歌赋。
你甚至亲自教她棋艺。
你是天朝最负盛名的对弈高手。你下棋从来只输一人,那人便是当今天子,我的父皇。
而你却手把手教她下棋。如今她的棋艺之精,只怕普天之下鲜有敌手。
她那么纯善,她仰视你的目光就好像你是她的天神。所以,她不懂。
但我懂。
犹记当年,宋家阿姊的才艳,京城贵少无不趋之若鹜,最后她成了太子哥哥的正妃。太子哥哥最慕惊才女子,三顾宋相府,迎得美人归,早成佳话。
如今的墨鸾,比之当年的太子妃,但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况,太子哥哥极爱对弈。
无怪你曾收墨鸾为妹,如此悉心栽培。
原来你想要的,不单单是一个公主,你更想要一个宠冠后宫的白妃,那才更能给你白氏迎来荣享不尽的浩荡天恩。
这天下,迟早是太子哥哥的。
可你偏又渐渐对她生了情。
所以你不舍了,舍不得送了给哥哥去。你又想留下她。
白郎呵,你竟是如此的……
我笑着笑着,便有泪落下。
墨鸾是何等委屈,她隐忍无怨,低声下气也想求我认可,只为厮守她心上的天神。
我的夫君呵,你的仁慈悲悯,给了凤阳百姓,给了天下苍生,为何,偏不给我们?
你竟对两个深爱你的女子如此残酷。
我伤了。可我更怨愤。
因他毕竟心软了。他对她生了情,罢了手。
凭何她能?
我呢?
我呢?
你对我,可有半分愧,半分情?
白郎。我的白郎。你休怪我。
我向皇祖母上表,举白氏女墨鸾,温良贤淑,德才兼备,封文安县主,赐诏庆慈殿女史。
他不舍。他想罢手。
我偏不叫他如意。
我坐实他们的兄妹之名,将那个女人从他身边撵走。一道宫墙,足够割断一个世界。我要他失去。要他记得他的错。他不该起利用女子之念。我要他为他当年一念悔痛一生。
然后,他身旁只我一人。他的悔痛,我来疗。
那个柔顺坚韧的女子惊慌失措。她在我面前落泪,求我替她向太后求情,那怕只得做兄妹,也想要留在白家。她哭泣的脸楚楚动人,哭得我这奸险的坏女人也差点要心软了。这个善良的姑娘呵,她放下她的骄傲来求我。
白弈却异常镇静,好似一切尽在意料中。“婉仪,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多余的,不要做。”他如是说。
他总一眼看穿我。但他却如此波澜不惊,笃定了他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失落了,慌乱了。我忽然从那双挚爱的墨黑眼眸中看见自己注定的败局。他的平和将我逼入死角。他越如此,我越仓皇,如坐针毡。不安。
他也上了表,将皖州节度使职务辞荐了他人,自举返京。
他不愿为我留在京城,却为这个女人回去。
我跳起来,抓住他袖摆。我问他:“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
他定定看我,淡淡应答:“你是我的妻。”
呵,是吗?我是你的妻。只是你的妻。非你所爱。
我惨笑。终于想起,那年生辰,他只饮一碗酒,却无半句承诺。这样的应承,要我如何,让他兑现?
珍我、重我、敬我、爱我,将我当做天上的月来捧在掌心,原只是黄粱美梦,我的一厢情愿。
原来我的夫君,竟不是我的良人,只是夫君。
原来醉的,并非他这点灯人,而是我这孤零零的灯。
那时我以为,这是最烈的风暴。
然而我错了。这不是。
墨鸾入内廷一载,庆慈殿那颗数百年的夜明珠失盗,却在墨鸾阁内被搜出。皇祖母大发雷霆赐她一杯鸩酒,将她埋在了荒废已久的西苑,连尸首也不让运出宫来。
消息传来,如五雷轰顶。
我终于看见了,白弈震惊慌乱的模样。他甚至连茶杯也端不稳。茶水全泼溅下来,烫着他眼中的风浪,灼伤了我。
我好痛。报复的快感只是瞬间的麻痹。他的痛苦蔓延了我的灵魂,令我生不如死。
我抱住他,期盼他能感应,他还有我。
可他猛地推开我,眼中全是狂乱。还有恨。
他用那样怨恨地眼神瞪着我。我的夫君。我心爱的男人。
然后,他走了。
我坐在一地白瓷碎片里。血从我被割破的双手溢出来,流淌满地。可我感觉不到。我只觉冰冷,浑身冰冷。
还能比我的心更痛吗?
不能啊。
不能。
我恨不能立即死去。
太子哥哥来了。钟御医来了。还有些我未见过的,来了又走了。或者还有我从未发现的。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白弈不让我过问,他甚至不让我出屋。
只有太子哥哥来看我。我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哥哥。
“婉仪,你莫同善博怄气。”哥哥叹息。他摸我的头,仿佛我还是幼时那个小小的姑娘,他的小妹妹。他说:“善博也是急恼的。他只是爱妹心切。”
哥哥还当墨鸾是他妹子。
我的宽厚仁和的哥哥呵。你可知,你的阿妹也才不过十六、七岁,却已饮尽了世间女子最绝寰的苦。
可我怎能对哥哥言明?我怎能?
我若饮黄连,苦也只能往肚里咽。
哥哥却不懂,他只当我郁郁不言。他依旧摸我的头,哄我:“婉仪,你乖,等救了墨鸾出来,就什么都好了。”
他如是说。
我大惊。救谁?怎么救?那被皇祖母一杯鸩酒葬入西苑的人,如何去救?如何救得出?
可他们真去了。
当那个一载未见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怕得浑身发抖。
她是天生的魔障?还是反阳的冤魂?
不是我害死你!不是我!我又怎知你在宫中一年种种?怎知皇祖母为何要你性命?
然而,当她的手触及我,我终于明了。她的手是暖的。
她有白弈心疼关爱,有太子哥哥奔走相助,有钟御医回春妙手。她竟似千年的猫妖,皇祖母的鸩酒敌不过她的九命。
可我呢?
我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太子哥哥看她的神色,那样沉迷,一如痴醉。我无奈闭起双眼,不忍再看。我能从哥哥那恍惚神情里,看见宋家阿姊的悲哀和伤痛。
这世间的男子呵。为谁沉沦,罔闻谁哭。我该叫你们薄幸或多情?
庆慈殿的夜明珠终着落在一干宫女内侍身上,开脱了墨鸾一切罪责。
我回庆慈殿探望皇祖母。她仿佛又苍老了,银丝散绾,心力憔悴。
她拉着我的手喊:“婉仪!婉仪!我的乖孙女儿!”她絮絮叨叨,说父皇不争气,说太子哥哥不听话。她狠狠抓我的手,几乎掐出血肉。她说:“婉仪!听皇祖母话!杀了那个女人!为我天朝皇祚,不能让她活!”
我惊恐着后退。皇祖母,我那雍容高贵地皇祖母,她竟作狂妇般逼我去杀墨鸾!
可我怎能?我若能,早已杀了她前次万次,锉骨扬灰,偿我苦楚,以泄心头恨。
可我不能。我怎能让白弈再用那样怨恨地眼神看着我?他只需一眼,便可让我下了阿鼻地狱。
我颤抖着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