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传-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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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明开国以来,宋元盛极一时的瓦舍逐渐没落,如今北京城中唯余一处最大的瓦舍,内设勾栏,正热火朝天地演着傀儡戏,供北京城内的百姓闲时消遣。
勾栏不设限制,因此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燕由一身黑衣,一壶酒,低调坐在观众席的角落,毫未引起他人注意。
他虽耳力好,但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也根本听不清台上在唱些什么,坐在身后那两人的对话倒是听得清楚极了。
“据说这傀儡戏是国舅爷从南边传过来北京的。”一人喊道。
“不对不对,我咋听说是张皇后带了一支戏班子入宫表演后才在北京城内传开的?”另一人回道。
两人就此事争论不休,燕由听得厌烦,直想离去。他们忽然一转话头,“听说了吗?咱们的皇上被大臣逼着与后妃同房,皇上没办法,就答应了。”
另一人的声低了下去,“那么久没有孩子,是不正常,我听说,皇上不喜欢女人。”他不放心,又补了一句,“我听来的消息,作不得准的。”
“其实,我也听说了,只是谁也不敢到处乱说,不知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话,那么紫禁城里面那些好看的妃子们岂不悲惨?”
“据说皇后也很是好看,美得跟仙女一个模样,才被皇上相中当上皇后的。”
“你这就乱说了吧?不管美不美,估计咱皇上看起来都一个样,怎么会因为她美而选她当皇后呢?”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只是我很好奇,皇上会先与谁同房?”
“那还用说,当然是皇后啊!中宫……”
燕由回过头,嘴边带笑,“你们,说够了没有?”
这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忽然被人打断,本能地想骂回去,结果一抬头,其中一个人立即发起抖来,扯住了身旁的人。
“燕……燕大侠……”那个发抖的人结结巴巴地说。
旁边的人闻言吃了一惊,也脸色发白。
燕由初到北京城时便出手教训了几个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那几人背后的家族都大有来头,父亲是朝中大官,然而燕由来头神秘,身手极高,平日里行踪又飘忽不定,因此根本寻不到他来报仇,反而又被他趁夜潜入府中教训了一顿,打得那几个少爷敢怒不敢言。
燕由的名声就如此在北京城内传开了,北京城那些欺压百姓的富家少爷都收敛了许多,有些许个叫嚣着不怕的,一般第二日就再说不出同样的话——被教训服帖了。
燕大侠的名号如芒刺在那些少爷们背后抵着,但少人见过他的真容,今日这人恰好在朋友被教训是见过他一次,这才认得出。
燕由此刻冲他们温和笑着,他们反而更是害怕,他们都听闻燕由出现在人前时总是面带微笑,但你根本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就笑着一剑刺过来。
“不要再给我听见你们说起皇宫里的事。听明白了吗?”
两人背上寒意陡生,根本不敢直视燕由的眼睛,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燕由无心再在勾栏里打探消息,起身走出瓦舍,转身向东四牌楼而去。踏上本司胡同,直向北而行,拐了一个弯,即到了演乐胡同中。此地所属礼部的教坊司,也是教坊(备注2),但又不同于寻常教坊。这里拒绝寻常百姓入内,只供朝中官员和富贵人家享乐。
此前魏忠贤给他假造的锦衣卫身份让他可以自由出入此处,而现下就算关系破裂了,魏忠贤也不敢主动将此事给捅破,让虎视眈眈的官员有机会抓他的漏子,所以燕由依然在此处畅通无阻地。他迈着有些刻意的步子,走进了平日里最常去的那一间教坊。
燕由出手阔绰,器宇不凡,英俊过人,虽然是逛教坊,举止却依然有风度,头牌姑娘葛妙吟很是中意他,日日盼着他来。此刻一见他走进店里,目光早已移不开,但为着矜持不好走出来相迎。
然而燕由冲她温柔一笑,她的矜持立即全化作满腔春水。抑着喜色吩咐了酒水,从二楼款款而下,坐到燕由身边。
妙吟不理解为何燕由从不肯上去房间里坐,总爱呆在人头攒动的大厅。大厅里全是低等的朝臣,每日里喝醉了尽大嚷些朝事,妙吟听得十足无趣,但燕由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热闹,常常放下酒杯认真细听,她也只好自降身份,在这里陪着他。
很快,妙吟便发觉今日的燕由好似有些奇怪,一坐下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可劲儿喝酒。这儿供的酒是最好的,入口醇香而后劲极大,他酒量虽好,但如此一杯接一杯,最终还是撑不住趴倒桌上,头埋在手臂中。
妙吟见状,心内狂喜,燕由平日里只来这儿喝酒,却从不对任何女子做那儿事,虽然姐妹们暗地里都称他是难得的君子,但仍然笑说实在是可惜。今日莫非自己能够降下他来?
妙吟用劲扶起他的上半身,燕由的脸也随之抬了起来,燕由从前总是挂着散漫的笑容,但此刻,他双眉紧锁,五官都扭曲了,妙吟从未见过如此悲伤又痛苦的表情,如同经受着极大的痛楚,她吃了一惊,不自觉松开了手,不敢再乱动燕由。
*备注1:趁敌人无法防备时攻击,敌人就无法抵挡
备注2:明朝时的教坊即是俗称的妓院
☆、61。只愿君心似我心
张嫣博古通今,但从没有哪卷书能够站在女子的角度告诉她遇上这种情况该如何自处。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权术阴谋,而是男女之欢。
那晚之前,从书卷野史中,从各处听得的只言片语中,她大概推测出来,房事似乎是一件能够让男女双方都愉悦无比的事,她虽然恐惧,但是也不免隐隐好奇。但到了那晚上,朱由校用布蒙着眼睛,把身下娇嫩的张嫣当作是冰凉物件般粗暴对待,他带给她体验的只有疼痛与羞耻。
事后张嫣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自己作为皇后,这就是自己的责任,以求减轻心中负担,但是无济于事。自那晚之后,她甚至开始打从心底畏惧朱由校,无事绝不靠近乾清宫。
一旦回想起那夜,张嫣便不自主的烦躁。她丢下书本,在窗前闲闲坐下,撑着下巴望向外头,由夜风吹拂面庞,挑起发丝。
凤鸾春恩车的声音准时响起来,张嫣心中默默算着,今夜已是连续第三日了。看来朱由校这次为堵住悠悠之口,打算将高位分的妃嫔都临幸一遍。
家族的人或许不会乐意看见这局面,若是不幸让其它妃嫔先有了孕,张嫣就不能如他们所愿生下长子。历史上废嫡子立长子之事发生过不止一回,家族为了确保张嫣的地位,防止别有心思之人有机可乘,未必会容忍其他妃嫔的孩子顺利生下来。
张嫣明白道理,却怀着私心,暗自希望朱由校不要常来才好,当然,这个想法千万不能给邱贵知道——现在他的任务是替家族监视张嫣的一举一动,还有给张嫣传达长老们的命令。
张嫣轻轻叹了一口气,语竹听见,还以为张嫣是因为听见皇上召幸其他妃嫔而自伤,便婉言劝慰了几句。
张嫣对她浅浅一笑,不置一词,语竹确是真心为主,只可惜她什么都不明白。
又过了许久,张嫣忽然说道:“语竹,从今日起,你在外间睡罢。”
曼陀罗花有毒性,对人使用过多次会留下病根,语竹已经中了太多次毒,不能再乱用了。虽然这样若是夜半出去会增加被她发现的风险,但考虑到语竹的身体情况,张嫣还是决定让她呆在外面。
“可是,娘娘。。。。。。”语竹不解。
“若半夜有需要,本宫自会大声叫你。”张嫣似不想再说这事,语气不容置喙,语竹也只好乖顺应下,收拾好被褥,退出了暖阁外。
只剩张嫣一人,她不觉得孤单,反而感到自在。进宫后,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时间,不用再掩饰眉梢眼角的情绪,身子也可以松懈下来。
张嫣闭上眼尽情地沐浴月光,犹觉不足,心中忽地一动,站起身来,探身出窗外。视野一下子开阔数倍,张嫣立即督见一旁矮墙上的不同寻常,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定眼一看,发现那竟是一个盘腿而坐黑衣人!
紫禁城一向警备森严,夜晚安静平和,何况这是在坤宁宫内,张嫣毫无防备之下,乍然看见那人,心脏都快被惊得停住,她的第一反应是“客印月派了人来杀自己”,大惊之下,忘记该先把身子缩回去,急着要张口叫人。
那人猛地从墙上蹿下,朝这边奔来,他的身法快得难以想象。飞速便到了窗前,准确地用手捂住张嫣的嘴,截住她即将喊出来的声音。
张嫣什么都没看清,本能地想往后躲,但那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又扳住了她的肩膀,那么大的力气,她根本动不了。
对方一边示意她安静,一边缓缓松开手。
刚才的一切就在眨眼间发生,直到此刻,张嫣才看清眼前的人。
燕由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落拓不羁的笑容。
张嫣松了一口气,随即笑意满盈。她这几日里一直苦恼着该怎么做才能找到燕由,还没想出个万全的法子来,没想到他居然直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实乃意外之喜。
张嫣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处看了看,想不起来有什么适合说话的地方。这时燕由在她面前摆摆手,对她指了指天上。张嫣盯着他的手腕,愣了愣,随即绽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点点头。
张嫣吹熄烛火,跳出窗外,揽住燕由的脖子,燕由轻松将张嫣打横抱起,在床边矮墙借力往上跳去。
张嫣缩在燕由胸膛前,靠的很近,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眼前是他修长的脖颈,突出的喉结,还有锐利的下巴弧线。张嫣还没好好看清楚,燕由就已停了下来,将张嫣放下。
两人来到了坤宁宫的房顶上,张嫣觉得脚下所踩的琉璃瓦貌似十分易碎,换了平日,她必定会提心吊胆,忐忑不安,但此刻因为燕由陪在身边,自然而然添了几分勇气。
两人在倾斜的房顶上并肩坐下。坤宁宫比堆绣山要高,视野极佳,张嫣在房顶上眺望,将紫禁城全貌尽收眼底。燕由自在地躺下去,一只手背在头后,仰望天上星辰。两人之间有一种宁静又安和的氛围,他们在这股氛围中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良久,张嫣唤道:“燕哥哥。”她顿了顿,“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说些话。”
燕由姿势不变,淡淡“嗯”了一声。
张嫣语气故作轻快,“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们在去年的夏季重逢,现在又过了一年。”叙述慢慢淡了下去,“宫中生活苦闷又无趣,对我来说,一年的时间是无数个漫漫长夜,每一晚,我都忍不住地回想起重逢那一夜的事。刚开始,我真的又悲痛又愤怒,心中反复怨怪你的改变,但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冷静下来,并越想越奇怪,总觉得你那晚上的态度似乎太过刻意了,但我若假定你是刻意的,又想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张嫣不敢回头看燕由,这样她才有勇气把话说完,“直到,这次与皇上…与皇上同房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你,无端觉得很生气,却又不知是在对谁生气。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我一直疑惑的问题顿时解开了。我不禁猜想,燕哥哥或许也是同我一样的想法……”张嫣话中带着试探之意,燕由却默然没有回应。
张嫣停顿了许久,身后的燕由仍不出声,她也不敢转动脖子回头看他,只能鼓起勇气继续道:“你那夜什么都没问就将我背回宫,我更不相信你对我真是无情。但是由于……太过在乎你,我害怕自己当局者迷,一直不能确认自己的想法,顶多只敢说有一半的把握……”
“但是——”张嫣抛出一个转折,“我刚刚看见了一样东西……”
燕由任张嫣抓起他的左手,他的衣袖滑下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根陈旧的绸带,因为时间长了,上面点点斑驳,又有许多磨损,几乎已看不出原样。
方才张嫣一眼便认了出来,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这根绸带实际上是小女孩用的发带,那时燕由练武受伤了不肯包扎,是张嫣从头发上解下来硬丢给他的,那时燕由毫不领情,随意往衣服里面一揣,还气得张嫣鼓着腮帮子跳脚。
张嫣低垂眼帘,细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发带,还有燕由的手腕,缓声道:“六年了,你都还留着它,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变了?”
张嫣吐出最后一句话后,回头看着他,莞尔而笑。
燕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星辰映在燕由漆黑的瞳仁中,他带着漫天星辰看向张嫣。
张嫣的笑意反而僵在了嘴角,她的心提了起来。人心十分复杂,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猜对。
她说完这番话后,表面淡然自若,实际心中害怕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