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个笑话,你可别哭啊-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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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台的老师读了,请公主做个节目,我作为介绍人,怎么也得陪同参加。我别的不图,节目组的盒饭我也看不上,只求作为节目现场品尝炒饼之第一人,足慰平生。
笑的观察
我花了一周时间观察笑。其实这个想法已经产生很久了。
第一个观察对象是周二下午散步时遇到的小姐妹。一年前来这里上班时就看到过她们,当时其中一个脚受伤了,缠着厚厚的绷带,另一个每天都陪她散心。那天下午遇见她们时,其中较胖的那一个正讲一个简短的笑话。讲完,另外一个女孩开心地大笑起来。与我认识的许多女孩不同,她笑得十分爽朗,不用手掩嘴,也不低头弯腰,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一笑,云彩就裂开一道缝让阳光投射下来。
我开始观察她笑完之后的样子。人在大笑之后总会回到平常的表情,不管笑得多开心。但是这需要一个过程,而不是像机器一样从“笑”的状态跳转到“不笑”的状态。我不失时机地按下手表上的按钮计时,一面用眼角看着慢慢走过的两个女孩的脸。
7秒之后,她的笑容变换到一个可称为“微笑”的状态,眼睛弯成两条好看的黑线。大概因为心情好,这个表情一直保持到她们走出我的视野。
第二个观察对象是公司的保洁阿姨。我上完厕所出来,在洗手池的镜子里看到她靠着墙在打电话。不知另一端说了什么,她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我洗完手,尽量自然地从镜子里看她的脸,心里默默数着。7秒之后,她换上“微笑”状态,继而恢复到正常的脸。
接着我又在开会时观察了一个同事。开会时为了让气氛不像因为遗产纠纷闹得不可开交而走上法庭的亲兄弟那样紧绷绷的,我们常常会开一些其实非常无聊的玩笑。放在平时根本不值得一笑。但是在会上,大家对此都有着十足的默契,一个人说完,所有人便开怀大笑起来,我赶忙计时。4秒。4秒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恢复了常态,甚至没有经过“微笑”的过程。就像揪住鬓角的短发横向一扯那样换了张脸。
在咖啡厅看书的时候我又观察了邻桌一位老总模样的中年人的笑。他的笑声刚劲有力,哈哈几声笑罢立即收场,恢复到沟壑纵横的一张老脸。那是一张经常向许多人发脾气的脸。大概因为太常发脾气,他的笑只能持续3秒钟。而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我估计是个销售——则可以持续17秒。在我看来,7秒的笑既不做作又不谄媚;4秒的笑太过敷衍;10秒以上的笑要么是太开心控制不了,要么是谄媚。
最后我在家里观察了妻子的笑。“我现在在韶关。”她在电话里说,“南华寺门口,这儿很吵,一会儿再说吧!”如此一来,我当然只能观察墙上的照片。照片里她把嘴角向上提起5毫米,艰难地保持着那个表情。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笑的时候,下沿水平,上沿则弯成一条圆润的曲线,整个看上去像某种常见的草叶。
她的笑持续了很久很久,一直不消失,让我无从分析。我把擦鼻涕的纸巾揉成一团扔到她脸上,她依旧嫣然微笑。
一个人吃面
楼下有家面馆,我一个人吃晚饭时,大多在此打发。便宜,面很一般,但灯光着实透亮,让人心里舒服,所以常来。来得多了,发现来吃面的有不少是独自一人。一个人来吃面,俨然一种仪式,似乎吃面的流程、内容、姿态、表情都是规定的。“服务员来碗小炖肉海带卤的不要香菜!”往桌上排出十块大洋,然后从筷子笼里抽出两根在桌上戳齐,或左顾右盼一会儿,或看手机,接着面来了,闷头便吃,吃完就走,连餐巾纸都很少用。大抵如此。
一个人吃面的人,很少点凉菜。就是一碗面。但凡三两人一桌,除了面总会点些姜汁松花蛋、五香豆腐丝什么的,而一个人吃面则不点,活像苦行僧。不是吃不起,不是不爱吃,也不是吃不下,就是不点。这是仪式的一部分。
另一部分是结账。仔细看来,一个人吃面的,包括我在内,很少用大钞,亦绝少把钱好好交到姑娘手里,都是扔在桌上,这个动作总是气鼓鼓的,好像吃这碗面的钱要了谁的命。其实我们都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没有人想一个人吃面,尽管习惯了以后也可以说服自己这是一种享受。面里即使有根头发,拣出来扔了便罢,多的话一个字都不想说,就是吃。因为一旦说话,就不是一个人了。说穿了,一个人吃面的人,大概认为自己——至少在今晚——必须是一个人。
这心理其实跟在胳膊上举刃自残的小女孩差不多。——我很惨,这是你造成的,因此我必须对得起我的惨,但我又不能让你知道。于是我一个人吃面,不点凉菜,不要啤酒,不吃烧烤,不跟谁说哪怕一句多余的话,以保证彻头彻尾的孤单,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辛苦抛下我一个人吃面?但这一切只有我知道,你是不知道的,你这时正在大吃大喝,或刷信用卡,或举着麦克风大唱“想你时你在吃面”。如同小女孩不会给你看胳膊上的伤,只是沉迷其中。
圣诞前夜,我一个人去吃面,邻桌有个大爷也是一个人。他违反教义,公然点了一桌吃的:酸辣笋尖、芥末黑木耳、酱牛肉、老醋花生,削面一碗,米酒两坛。因为是陆续点的,他没有像教义中要求的那样点完就把钱扔在桌上,而是默默地吃干喝净,然后叫来服务员结账。
这时服务员说:“有人给您结了,刚才出去的那个小伙子。”大爷惊道:“为什么?”服务员告诉他,小伙子觉得他圣诞节一个人吃饭很可怜。大爷一拍桌子:“开什么玩笑!”抓起帽子就追了出去。
在我看来,大爷可能不太习惯这种古典浪漫主义的剧情;此外,他觉得自己辛苦经营的一个人吃饭的孤独氛围被破坏了——有人替我结账算什么一个人吃面?看他点那么多东西,又没扔钱,显然是个新手。所以这第一次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也难怪他把手套丢在桌上就去追人了。
我吃着小炖肉海带卤刀削面,产生了一丝孤独上的优越感。
格物致知
杨绛在《我们仨》中讲到钱钟书带着她跟女儿在饭馆吃饭时“格物致知”的事,说连圆圆头都懂得格物致知了。所以在饭馆吃饭偷听邻桌说话就是我对这四个字的全部肤浅理解。王阳明什么的我可不认识。如果我拿出足够的坦诚,即使我把我理解的“格物致知”解释成听窗根儿也并不夸大。因为我就是这么理解的,而且发自内心地热衷此道。在公共场合若无其事地偷听他人谈话,本质上跟农村妇女和坏小子在窗台底下偷听小夫妻聊天没什么区别,且更安全。我每到饭馆酒肆,尤其咖啡厅,都必“格”上一番(即偷听一通周围人的谈话),乐此不疲,并从中获得了大量的知识、故事,以及——用时下流行的说法——负能量。这是无法可想之事。农村妇女听窗根儿时,听到小夫妻正好在背后骂自己的可能性极大,而在咖啡厅偷听陌生人聊天则没有这个风险,已经算好得多的待遇了。所不同的是,陌生人的生活轨迹自然也是陌生的,要想听得兴味盎然,还得格物致知,进行一番推理分析才行。
举例来说,当隔壁的桌上坐着一位眼睛小得令人联想到深海怪鱼的男士时,我便产生了格物致知的兴趣,这是因为我经过极快速的推理得出:长成此等相貌之人,对面又坐着一位妙龄少女,且正以无限崇敬的眼神看着他,想必其谈吐阅历相当不凡。我觉得,光凭长得像深海鱼是泡不到姑娘的,我有个朋友,长得简直像一种带有拟态功能而变成了礁石的深海鱼,他今年三十了,依然单身。于是我便把耳朵转向这位男士,听他在谈人生时谈些什么。
这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咖啡馆的玻璃上蒙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雾,外面的一切都像是大光圈镜头下的焦外散景,给人温暖舒适的印象。但实际的感觉并非如此。这位先生一开口,室内的温度就持续下降。这是因为他在讲佛法。我开始听时,他正在讲冥想的意义;接着讲到了佛珠,说着举起手腕给女孩看,手腕上戴着一串红木手串。经过格物致知,我确认此物绝非佛珠,但女孩茫然不觉。后来又讲到皈依佛门之人的清规戒律。讲至此处,只说完了一个杀戒,便卡住了,真让人着急。不过他的应变能力不错,没有冷场,因为他马上就接着开始讲吃肉的问题:“吃素若能成佛,牛羊皆可成仙。”这两句话我在郭德纲微博上看到过,看来他还上微博。接着他开始说他不吃鸡肉,除了炸鸡;不吃羊肉,除了羊肉串;等等。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挂掉之后他对女孩说:“这铃声是现在最流行的,叫‘江南死带偶儿’。”那个儿话音非常微妙,令人自愧不如。
遇见这种对象,我其实并不想格出什么知来,只是单纯对人类的多样性感到好奇。每当此时,我都假装看书,而我的目光实际上总在一行之内来回扫视,因为我根本看不下去。每过几十秒我还得翻一篇,否则遇见反侦查能力较强的对象容易被识破。咖啡馆是个格物致知的好地方,因为这里能将人的多样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又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因为来咖啡馆的人多少都带有一些表现欲,喝咖啡的过程也或多或少掺杂着表演成分(或曰在表演成分中掺杂着别的,比如看书)。表演中的人都敏感脆弱,要是被他们发现你在偷听,笃定恼羞成怒。这种恼羞成怒十分微妙:他们其实希望你在听,但又都不能表现出来。所以如果你手里有书,你得翻页;你面前若有电脑,你得打字:此乃游戏规则。
咖啡馆里的人,相比他们面前的谈话对象来说,可能(至少在潜意识中)更关注咖啡馆里的其他人是怎么看的。这一点从他们打电话时便能看出:表情丰富,肢体语言夸张,内容炫酷万状,不是投资就是上市。挂电话后,除了向同伴道声抱歉外,往往还要摇摇头,表示根本不想接这么无聊的电话。
另一侧的四人桌坐着三个人,一听就是同行,搞IT的。这便容易格得多了。其中一个人是甲方,另两个人一个是设计师,一个是做产品的。这个做产品的长得特别像秋田犬,十分和善,但谈起话来完全相反,铿锵有力、咄咄逼人,越说声音越大。我特地上网了解了一下,果然发现秋田犬只是看起来和善,其实攻击性非常强。他们要做的产品是一个在手机上玩的俄罗斯方块。“秋田”手舞足蹈地讲述俄罗斯方块的前生今世,以及它为什么有永远挖掘不完的魅力。大部分内容来自大约十五年前我在杂志上看过的一篇文章。奇怪的是,他讲到后半段,话锋一转,开始讲在现今这个时代做一款俄罗斯方块是多么愚蠢,并举出大量的证据,把对面的甲方训得坐立不安。
这三人是我在咖啡馆格物致知时最常遇到的一类组合,我称之为“普通逻辑课都他妈白上了”类。试想,每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喝一杯几十块钱的咖啡,消磨一下午的时光,或多或少都有点目的。比如我的目的就是赶稿与格物致知兼有。甲方约见乙方,目的是花钱请他们做一款值这笔钱的产品;乙方的目的则是拿到这笔钱,而不是给甲方上课。现在,甲方想花钱做一款俄罗斯方块,而乙方已经给甲方上了一个小时的课,告诉甲方他是个傻×,双方竟然还其乐融融。
在“普通逻辑课都他妈白上了”类中更常出现的是投资人和小老板。我认识的创业者都不会穿西服打领带去咖啡厅,而我认识的投资人也不可能屈尊大驾跑出来跟小老板喝什么咖啡。所以咖啡馆里的投资人和小老板是另一个世界的投资人和小老板。有一回我听见一个老板给投资人讲他的项目,差点儿报警了。因为那是一个“意念力培训班”,收钱教给学员如何用念力拧勺子,后面还有刀枪不入云云,听起来简直是传销和邪教的结合体。而那个投资人看起来活像房地产中介里常见的那种临时工。他的西服太不合身了,肩膀明显宽出了许多,从后面看令人无法不联想到《傀儡主人》里面被外星生物寄生的地球人。他跟意念力大师的谈话,基本上是我说我的,你说你的。两人保持着一种令人敬畏的默契:我先听你说完,并微笑点头,然后我再说。尽管我说的跟你说的完全没有联系,但在必要的时候我还是会用一些连接词,比如“但是”“即便如此”,或是“我完全赞同您的观点”。这种一以贯之的礼节令一切英国绅士失色。我说的都是真事儿,你只要去咖啡馆格物致知一下就能碰到这样的人。享受这种奇妙的乐趣,成本就是一杯咖啡。
在咖啡馆里格物致知,所遇的无非是逻辑崩坏类、表演欲无处排遣类,以及二者的组合。比方说,那位像深海鱼的先生带走了他的姑娘之后,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