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个笑话,你可别哭啊-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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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囧叔
文学随笔吐槽集《我讲个笑话,你可别哭啊》
序
本来我觉得序这东西十分多余,谁买来书要看这劳什子呀?反正我自己买书,从没认真看过。除非遇到特别喜欢的作家,并且已不在世,皆因为喜爱的文字存世不多,每一个字都想细细品玩一番。我寻思,既然我的文字像“暴晒过的洋灰地一样粗砺”(网友批评),且我还年轻,估计也不会一时便死,这部分就更多余了。后又一想,以往读过的为数不多的书里,确实在翻开正文之前可以看到个“前言”,或是“自序”,或是“代序”,内中多是一些作家对写作不易、生计艰难的慨叹,接下来的内容我从来没看过,不知道该怎么写。想找本书参考,闭目从书架一抽,视之乃钱公《围城》,并无自序,只有个“重印前记”。所以,我只好瞎写。
我这人读书少,没什么文化。其实我很早就开始读书,但是读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书,大多是全球百大未解之谜一类。上高中时,班上的女生一本接一本地从图书馆抱回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还有她们最爱的玛格丽特。这些女生说起玛格丽特,总是拿英语的语调发汉语的音,十分不伦不类。我有一次翻了翻,觉得味同嚼蜡,不如金庸看着过瘾。我这么说可能会损失很多女性读者,苍天可鉴,这让我非常痛心,但我必须说实话。后来我进入了一个父母不让看什么我就看什么的阶段,在此阶段读了《废都》《白鹿原》,还有《十日谈》的残本,以及一些名目不便于印刷的书。为此我可能又得损失一些男性读者,因为他们觉得我亵渎文学——无法可想。据说那是一个人格定型的阶段,可能正因为此,我在少年时期就形成了一个老没正经的人格,连我写出来的东西也跟着不正经起来。上学时,语文课总布置一种名曰“周记”的作业,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意思就是把一周的事情记下来,给语文老师批阅。我特别讨厌这个东西,觉得生活被语文老师窥探着,还有一种当奴才上朝听宣的感觉,十分不悦。有一回,一周的生活实在太乏味了(上学、打球、放学、吃饭、做作业、睡觉),我没得可写,无端恼怒起来,就在周记上写了这么一段:“启禀我主万岁,臣今日走在街市以上,见八旗兵丁甚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煞是可怜,请我主万岁龙意天裁。”老师看后,批了大大的三个红字:“没正经!”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我写作的开始,而且我其实打心眼里喜欢那个语文老师;我只是讨厌写周记。也可能是我讨厌写任何作业。
那位语文老师,听说现在已经当了校长大人。得知这件事以后,我特别想给他寄张卡片,题上“长势喜人”四字,可惜没有他的地址。说笑归说笑,认真想来,我还真是受了他很大影响。有一篇周记,我是从眼前的纸笔开始联想,一路想到造纸术、东汉与西汉、历史老师、眼镜的挑选与养护,等等,毫无章法,纯粹应付作业,戏弄老师。没想到老师大加赞赏,批下七个怪字:“弗吉尼亚伍尔芙!”那时候也没有Google,我上哪儿解这个暗语去?只依稀记得弗吉尼亚是个地名,也可能是人名,因为在《挑战者》里,肖恩·康纳利一脸猥琐地对旁边的姑娘说:“你知道,弗吉尼亚,黑头发女人比金发女人漂亮。”所以我觉得弗吉尼亚伍尔芙大概是个漂亮女人。问老师,答说“去图书馆就知道了”,原意是要让我不但知道这人是谁,还要借本她的作品来看看。他没料到我有图书馆恐惧症。后来老师自己绷不住了,在语文课上念了我这篇周记,称之为“典型的意识流作品”。这是我听说过的第一个流派,如果不算上武当派的话。我觉得这个名字太威风了,决定加入这个门派,修炼武功。
大学里,我是学法律的,文学鉴赏只是一门选修课,仅十数人,还有人经常逃课,例如我。有一天老师看见我来上课,讶道:“你是谁?”可见我逃课之历史悠久。我递上作业(不交没学分),老师审罢放在一边,先点评其他人的作品。作业是书评,我这一年没读过书,写什么书评?于是我就评《聊斋志异》。听他一念其他几人的书评,我简直羞得尾巴骨都红了,因为人家评的不是卡夫卡就是塞林格,还有个评显克微支的,当年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不料老师对我那篇评价还挺高,表示:“除了根本不是书评以外,都不错,给你50分,去吧。”我问老师为什么不是书评,老师说:“你上过课吗?你这篇里就第一段跟聊斋有关!后面都是意识流!”此时我才再一次想起这个流派。虽然后来回想,那老师也是在揶揄我而已。
一来二去,我渐渐受到了很多意识流的影响,读了弗吉尼亚伍尔芙和普鲁斯特。我这人读书有个毛病,读到好书,不像别人一样思考怎样汲取精华,反而不停捶胸顿足:“×××!老子一辈子也写不出这么××的小说!”这些“××”虽然都是赞美,但有辱斯文,不说也罢。总之,普鲁斯特身上那么多××的东西,我一点都没学到。我写作时喜欢东拉西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从不会憋住写不出来,最多只会下笔千言离题万里。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跟编辑哀告:“大哥大嫂,改个名字吧!”一般也能过关。只不过,当我意识到很多人都拿意识流当跑题的挡箭牌时,我就不这么说了。(但我依然这么做。)有一次,我拿这本书中的一篇给一个作家朋友看,问他:“我这算意识流吗?”那篇是跑题最严重的,废话很多,一会儿你就读到了。作家朋友看后撇撇嘴,说道:“你这不叫意识流。依我看,你这叫不入流。”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文人相轻吧!想到我也终于因为被人相轻而成了文人,不禁飘飘然起来。
现在来说说这本书。顺便一提,“现在该说说某某某”这个句式是王小波发明的。真是太高明了。当然,也可以说是他从君特·格拉斯那学来的,但他用得更加玄妙。就像说书人说倒笔书,说好了叫倒笔,说不好叫倒粪,因为总回不来正书。他说马尔科斯(他译作马奎兹)擅长造句式,造出了“××时期的爱情”这类黄金句式,让他可以套用。受到他的影响——当然也有马尔科斯的影响——我也喜欢用一些黄金句式,只是自己造不出来而已。有些汉字的组合读起来特别上口,让人忍不住想用上一回,全不顾用的时机是否合适,甚至用了以后词不达意、漏洞百出。比如,《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就带有这种味道。为了能用一回这个,我把人名都改了。本书有一篇《大江大海一箱啤酒》,着实不伦不类地用了一回,反正我自己舒服了,我就不管你们了。书中的卢大江和卢大海,本来是叫刘文江、刘文海,但是要用原名,我就没法写了。何况原名与真人气质不符,这俩人一点也不文,读过便知。
书中一部分稿件是我的存稿。这部分存稿,我给一些朋友看过,为的是让他们相轻我一下,好让我体验当文人的快感。果然,我的一位朋友看过之后,满面鄙夷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卖“工地里挖出的金佛”的那种人。他问我:“你写的这些人都是真的吗?”这个问题太不礼貌了,我怒道:“都是假的!”真实的情况最多只能说是半真半假。前面说了,我这人不说假话,所以其中假的部分也是真有其事,只是艺术地加工了一下,没有凭空编造之理。前些天我受朋友所托写一本灵异小说的书评,读到序章,里面言之凿凿:“我说的这都真事儿!”气得我差点儿报警说有人搞封建迷信传播。大学时我评聊斋,开篇选的是其中一篇《宫梦弼》。这篇故事里虽然也有奇迹怪象,但一没狐,二没鬼,一样字字通心,发人深省。蒲松龄先生说“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这比“我说的这都真事儿”高明多了。如果我写的东西里出现了本不存在的人,那一定是我心中之人。
这本书写得很快,因为写起来不怎么费脑子:某日,见一人,闻一事,觉得有趣,值得思考,回家就写出来。更有一部分是存稿,这从文字风格上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因为我现在当了爹,已经比以前正经多了。我唯一需要动一动脑子的,就是在方言上节制一些,不要满篇跑京片子,不然南方读者要摔书的。我大学的时候在书里看到“困觉”就摔了一次书,当然那时候还不成熟,可以理解。现在我已经不摔书了,也希望各位不要摔我的书。我的书虽然内容不适合捐给慈善学校,但留着垫垫茶杯也是好的。
鉴于内容的关系,本书就不献给我的妻子儿女了。献给父母也不合适,他们要是知道我在青春期其实结交了这么一批人,还不打断我的狗腿。所以,这本书献给那位联系不上的语文老师好了。他姓汤。
在心中
退休
一个夏天的早上,我妈来电话说:“你爸队里要给他做一个退休相册,让选25张照片,你来帮着拷一下吧。”并用炸酱面作为诱饵。我自然欣然咬钩前往。我问我爸:“这个相册是干吗用的?”我爸吐了口烟,说:“大概跟你们那会儿的同学录差不多吧。”
于是我开始挑照片。我爸有云南、江西、湖北、湖南、四川、西藏等地的旅游照片。我一张一张选下来,挑他最精神的,拷进卡里拿给他看。
“诶?”他把烟蹍死,皱着眉头看着,“怎么都是我啊?”
“你的相册不放你放谁啊?”我往面条上整齐地摆黄瓜丝。
“我的队友呢?”他问。
我呆住了大概15秒。我完全没考虑这个问题。我是说,我完全没考虑到我爸还有队友,我更没考虑到他会想要在退休相册里放队友的合影。我甚至没想到他真的会在意这相册里放的是什么。我把摆好黄瓜丝的碗放下,怯生生地看着他。
“先吃饭吧。”他叹了口气。他很生气。我于是又端起碗来,但不太敢出声吃。你知道,吃炸酱面时不能出声,真是生不如死。
我爸是一名万恶的城管队员。一般老百姓都这么说城管。但他其实是一个好人。他这一辈子从没抄过一个小贩,没掀过一个摊,没抓过一个人,没扣过一辆车。我有一次跟他们队里喝茶,趁我爸上厕所的当儿,问一个叔叔:“我爸这么干,怎么在队里立足啊?”
叔叔啜了口茶说:“一来呢,他从绿化科转来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活儿都是年轻人干。二来嘛——”说着他突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了足有半分钟,“二来你爸长得实在太凶了,小贩看见他望风而逃,谁敢跟他对抗啊?”然后一屋子的老老小小都狂笑起来。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看得出,笑归笑,但恐怕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高考前夕,为了让我上学方便,一家三口住在队上的一间库房里。院子由绿化队和城管队组成,都是和善的人儿,我从没觉得有一个凶神恶煞,除了我爸。而我爸却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是队里唯一读过《十日谈》《红与黑》和《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人。
我亲历过几次。三口人吃完饭上街遛弯,他嘱咐我们别跟着他,然后噌噌噌紧走几步,再转入慢悠悠的散步节奏。我们之间拉开了一段微妙的安全距离。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让人不舒服的安全感。肯德基门口有几个卖盗版盘的,见了我爸就点头哈腰叫“张哥”,却也不跑,有时候还递上几张盘来,我爸一般摆摆手。有时也拿。
有一回经过一个地下通道,他背着手,盘着珠子,在前面缓缓地走。通道两旁的小贩像被注射器推了一样,捏起摊布四角,整整齐齐跳了脚往东跑。跑到一半,呼啦啦地又都回来了,后面跟着对面辖区的城管。这条地下通道以中间为界分两个队管。那城管三两成群,吆五喝六,好不威风。小贩抱着包袱往回跑,到我爸面前,迟愣一下,看他微微一点头,便又继续往后蹿去。那时候我看我爸的背影,觉得有股噼啪爆响的气流在周身环绕,四边的空气都扭曲了,连地下通道的灯都明灭起来。
我爸的队友说:“有你爸这样的人,我们还需要打砸抢吗?”其实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没有我爸他们也不会打砸抢,这我是知道的。如今这个凶神恶煞突然一退休,他们是有点儿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队里有好几个大学毕业生,还有几个转业军人。这支队伍很不好带——有贾家楼的,也有瓦岗寨的;有穿长衫的,也有光膀子的——他们需要我爸这个读过书的凶神恶煞来中和他们的气场。以后只好靠他们自己了,我想。
吃完饭,我重新挑了照片。在庐山的石碑前,老老少少十几口子围成一个扇面,我爸一脸政治不正确地站在正中,好像按快门的人是他的死仇,眼里恨不得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