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的孩子-第2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另一篇日记里他写道:“当秦保国为了最后的解脱和尊严迫不及待地冲向战场时,他的生命并不仅仅是被战争、贫穷和命运所毁灭,更是被比它们更可怕、藏在他的每一个同类灵魂之中的冷漠。那冷漠就藏在那个小村子里,藏在所有有人的地方。”
杨迈在目睹了身边更多战友的生命消失之后,侥幸在战争结束时活了下来。复员以后,他不允许自己再去碰触与那段经历有关的任何回忆,特别是关于秦保国。
进入八十年代后,中国的政治局势继续发生巨变,杨迈和很多人一样,也有了上大学的机会。毕业后,他拿到奖学金去美国读研究生,选择了一个极少有人感兴趣的专业——园艺。毕业回国之前,他转遍了美国,然后回到中国。他在云南开了一个园艺种子公司,准备将余生致力于培育新品种的植物和花卉。他痴迷鸟叫、虫鸣和流水声,不可抑制地厌恶一切人造的声音。
很多年之后,他的儿子,一个出生在经济改革之后的年轻人问他什么是对个人和社会都有利的工作。头发已经灰白的前退伍军人毫不犹豫地说,“作一个园丁”。
秦保国牺牲之后 ,国家发给他的家属一笔可观的烈士抚恤金。天水坞村的村长代表村委会把它送到了春桃所在的县精神病院。村长回来之后对大家说,春桃对关于她儿子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整天地向所有人微笑,不停地重复着那一套温柔的老话。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听完后村长的话,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能像她那样活着,谁能说不是一种福气?”
天水坞村因为出了秦保国而远近闻名。村长被一次又一次地请到天水坞所属的公社、公社所属的县和周围的村子和学校去做报告。不过他在所有的报告里都提到秦保国从小就是个被人喜欢的好孩子,但是怎么好,他没有具体说过。天水坞人不论走到哪儿,都会有人问起秦保国,似乎他是天水坞唯一值得说道的人和事。那时,再也没有人叫他“煤球”了,所有的人都一律叫他的大名秦保国。人们终于习惯了说“秦保国”这个名字,在提到这个名字时口气里总带着夸张的自豪,仿佛在说他们自己家的孩子。
后来,随着岁月的消逝和社会的变迁,秦保国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开始被天水坞人淡忘了。那个半边已经坍塌的小泥坯房,也早就被时间和风霜蹂躏得像一只掉了底的鞋,遗弃在全村最荒芜的角落。有一阵子,村里传说那一带闹鬼,因为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黄昏时亲眼看见“煤球”抱着狼狗“天将”坐在炕上看窗外。这造成后来走那条路的人越来越少,那个角落的野草也就长得越加盛了。
不过,每当黄昏到来时,夕阳金属般灿灿夺目的光辉仍会不加选择地照到那个被遗弃的角落,与它照到世界上的其它万物一样,并在春桃躺过的稻草堆的一侧留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晚霞的余辉也会顺序地落在空房子里那尊落满了尘土的观音像上。每到那一刻,观音蒙尘的脸就会在沐浴到夕阳的瞬间变得美丽而生动起来,仿佛她是那个支离破碎的小院落里唯一活着的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社会变革的大潮一波又一波地冲进了天水坞这块土地,市场经济几乎改变了村民世代不变的生活方式。多种经营的政策让天水坞人不再单一地靠种地为生了,他们开始养长毛兔,并把它们的毛卖到城里的工厂织成毛衣和帽子,供时尚的城里人消费。他们还在黑鱼河里大量地养鸭子,因为鸭绒可以用来制做城里人冬天爱穿的羽绒服。这样一来,天水坞人手里开始有了数目之大是他们的祖辈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钱。资本主义的消费观念开始逐渐影响着村民们的生活,特别是那些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一代青年。天水坞的年轻人像城里的同龄人一样也穿起了有破洞的牛仔裤,仿耐克运动鞋;姑娘们也用起了化妆品,力图改变自己眉毛的形状、以及头发和嘴唇固有的颜色。几个亲戚在城里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听MP3并使用手机了。
这些年轻人有时会为了打睹来到村边那个荒僻的角落,看谁敢迈进那个传说中闹过鬼的院子。他们早就听长辈们说过发生在那里面的故事;但是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个令人毛骨悚然、无法理解、可信可不信的传说而已。而曾经见过那对母子的天水坞人,却仍会在某时某地或某个瞬间,脑中无缘由地浮出一幅挥之不去的画面:透过一扇从来关不上的院门,一眼可以看见一个看不出年龄、头发凌乱的疯女人,终日躺在稻草堆上微笑着自言自语,脸上永远是享受着最幸福时刻的模样;而在她身后的小泥坯房里,可以看见一个眼神独特、浑身龌龊的男孩儿正坐在炕上,怀里抱紧了一只黑色的狼狗,人和狗永远在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不久前,那个几乎完全倒塌的小泥坯房终于被推土机铲平了。为了更快地发展天水坞村的经济,村委会决定在那片地上盖一座水泥厂。 txt小说上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