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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誓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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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乱如麻。他不停想着那女孩,他原先几乎以为她是上帝派下来协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个歌妓,生活在飘摇无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样,整日周旋于男人之间,歌舞升平,忘却尊严,不知疲倦。他厌恶地闭上眼睛,徒劳地试图把她的形象从眼前赶走。
    她欺骗了他的感情,他这样认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除却那句“我住在船上”。她并未撒谎,也不曾想要谋求他什么。只怪她的样子太纯美无辜,蒙蔽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
    4
    她又来了,仍坐在最后一排,面含微笑,饱满犹如一颗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师看着,可是他开始厌恶她的微笑,因为它是廉价的,是不与内心相连的。他又看见她卖力地唱诗,在分吃圣餐时十指间夹满了饼干,内心在隐隐作痛。
    应有一只手,温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够耐心,充满谅解和宽容,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他于是又走向她:
    “等礼拜结束后,你有时间吗?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她点点头,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珠像子弹般穿透他的身体——砰,一瞬间他似乎又被俘虏,处在了劣势——他早该清楚她的杀伤力。
    他们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椤树下,树阴是一绺一绺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阵阵热风摇曳成一把喑哑的竖琴。她的香味又弥散开来,这一次他分辨出来那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忽远忽近,令人晕眩。他知道歌妓们多用这种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颠倒,甘愿俯首做她的奴隶。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温和地看着她。
    “淙淙。”她掏出一颗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
    “我不认识中国字,但这个发音很好听。”
    “是流水的声音,要比海浪轻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经变得鲜红。
    “是的,像流水。”他又轻轻念了一遍,“淙淙。”
    他想了想又问:“看起来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荷兰人。”她回答很简短,令人无法分辨她来自哪里。
    “哦,是吗?我也是荷兰人。”他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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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槟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么你父母现在在荷兰?”
    “不,他们都死了。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许会聊得很投机。”
    “哦?”
    “嗯,他也是个牧师。”
    “啊!原来是这样。”他轻叹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想,难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女孩很亲切,仿佛走进教堂就是来找他的一样。原来她的死去的父亲也是牧师,神指引着她找到这里来了。他仿佛从神的手中接过了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这温情脉脉的一幕而感动不已。
    “你是做什么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
    “我在船上唱歌。”她说。槟榔核在她的唇齿间绕来绕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这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没有说谎。
    “你还那么小……”他不无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点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绿翘她们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老鸨说,她还收养过九岁的女孩。”少女说。她与牧师讲的是英文,又掺杂着当地土著民的口音,不伦不类。
    “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不,老鸨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她都教你什么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师点点头,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他努力让自己平息,用最慈爱的声音说:
    “你不应再这样下去。你慢慢长大了,需要有尊严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吗?”
    他的关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槟榔核:
第四部分 第47节:纸鸢记(上阙)(3)
    第47节:纸鸢记(上阙)(3)
    “我倒不觉得船上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认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拿我们当宝贝,送我们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礼物……每一天我们都在旅行,多么快活。”
    “可是你没有自己的方向。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并为之倾注心血……来,告诉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盼望那个大胡子的中国使臣快些来看我,他每次来,总是不忘送我几个红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经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儿来。而且,他只送给我,别的姑娘都没有。晚上他会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将石榴塞在我怀里……”
    牧师不语,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草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习惯了恶劣的环境。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几只石榴、一场欢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牧师很是心疼,女孩说这话时脸上迷醉的表情还是让他有些恼火。
    “好了,不要再说了。瞧瞧你这堕落的日子,几只石榴就能让你满足吗?你在虚度时光,你在浪费和践踏……”
    “难道非得像你一样生活才叫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怎么样算是不浪费、不践踏;我只知道,与其如你一样,将一生奉献给一个从未见过、从未摸过的神,倒不如将它奉献给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红艳艳的小嘴唇翘得很高,与他对视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挑衅。
    “你父亲若是还活在世上,他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失望的。”
    “可我早已对整个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变得温柔而脆弱,口吻中带着对世界的弃绝,缓缓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5
    淙淙刚走,就下雨了。牧师一个人继续坐在桫椤树下。雨水浇透了坏情绪,他心中一片泥泞。与她谈话的目的,难道不是想告诉她,她可以留下来,从今以后由他来照顾她的吗?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


    被女孩咀嚼过的槟榔核像只暗红色的茧,在雨水中滚来滚去。他抬起一只脚,凑过去,靠在那颗躁动不安的槟榔核边——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包得这样严实?
    在那之后,淙淙很久都没有再出现。海啸渐渐远了,伤痛慢慢变浅,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牧师曾开解他们说,对于那些痛苦的记忆,唯一的办法只有遗忘。看起来,他们康复得不坏,已经成功地完成了遗忘,所以,他们也忘记了来教堂。
    在讲经的时候,牧师的语速非常缓慢,并且开始走神。但没有人觉察,坚持来做礼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动迟缓的老妇人,这种慢到几乎停滞的仪式让她们内心真正得到了平安。
    教堂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上洒满丰盛的阳光,牧师站在讲台上,看向那个灿烂的角落时总是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知道她很轻很轻,像羽毛、尘埃或者唇语,悄无声息地到来,坐在那儿,和煦的阳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着了。牧师讲着讲着,恍惚觉得女孩就在那里睡着。上午时分的阳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听见了她轻微的鼾声。
    他面对的只是一座萧索的教堂,以及荒凉的暮年。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红裳因为生得太美,没有被荷兰人杀死。他们杀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烧了他们的房子。
    她站在河边目睹全家人的死。荷兰人用绳子将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的头发绑在一起。绳子一圈圈在他们头顶缠上,中间隐约露着姐姐的一截红头绳,和她一样的红头绳。还有好多人,他们也被这样分成一组一组。荷兰人架着他们,像发射炮弹一般丢进水里。她看见全家人的头顶在水上窜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间仿佛还伴着弟弟的一声尖叫。她直直地望着那片水,想等那根红头绳再冒出来。但是没有。她哭起来,悄悄摘下自己头上的红头绳,扔进了水里。
    一个荷兰人将她推进旁边的草丛里对她施暴。他将她藏到森林深处,绑在一棵桫椤树上。他日日都来,给她一点食物,在她的身上折腾一番。
    她后来被杀死,是因为那个荷兰人要回国了。他在码头边的树林里最后一次施暴,然后用绳子勒死了她——那时屠杀已经结束,他再也不想动刀子。她被吊在桫椤树上,下体滴滴答答流出的血,引来几只豹子。它们围在树下,舔净地上的血,又意犹未尽地向树上望去。
第四部分 第48节:纸鸢记(下阙)(1)
    第48节:纸鸢记(下阙)(1)
    纸鸢记
    下阙
    1
    他再度见到她,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
    四月,潋滟岛迎来了它的旱季,这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时节。牧师已经不再为了礼拜而精心收拾一番。他甚至有意怠慢自己,参差的胡茬,皱巴巴的衬衫,灰蒙蒙的眼镜片——这便是淙淙再看到他时他的样子。
    牧师来不及为了他的邋遢而感到惭愧,他很快发现,女孩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她照旧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将双脚拿上来,抱膝,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她虽紧闭着眼睛,但很容易看出,她没有睡着,而是被某种激烈的情感控制着,心绪难宁。他讲经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她没有睁开过眼睛,将身体装在一件格外宽大的黑色斗篷裙里,一动不动。他还发现,她没有穿鞋子,一双赤脚上面沾满了泥沙,也许还有伤口——他猜测着。
    祈祷完毕后,仪式结束了。他悄悄走向她。她没有动。他看到有几滴眼泪慢慢从她的眼角溢出来。他果然看到,她的双脚布满伤口,横七竖八的血痕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他怀疑女孩也知道这一点,有意将这种惨状推向极致。是的,他看得出,她是迷恋于自我折磨、自我虐待的人。
    牧师将目光从那双惨不忍睹的伤脚上移开,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你一定很累,所以没有像从前那样大声唱赞美诗。”牧师在前一排的座位上坐下来,回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说话。
    “是的,我很累。”淙淙虚弱地说。
    “那么就停留下来,在这里休养一段吧,我可以照顾你。”牧师终于说。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充满心底最深处的柔情。
    “这些日子以来,我试着按照你说的,上岸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我跋山涉水,去了很远的地方,并且完成了那件我一定要做的事。可是事与事之间暗藏关联,我无法抽丝剥茧,无法使其他的事不受牵连。哦,你不会知道,我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现在,我得到报应了,永远也无法得救。”女孩完全沉湎于自己的情绪中,絮絮不止地自言自语。
    牧师有些难过,他猜测:这一年来,她大概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一定伤害了对方,使对方痛不欲生;可是她因为深深爱着,自己也受了伤。
    牧师端详她,那个使她如此心动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他有些嫉妒,可是看着她这番憔悴的模样,心中生出的怜惜足以淹没一切。他又轻轻对她说:
    “不会的,不管你犯了什么错,只要有心悔改,上帝都会原谅的。”
    “不可能。你不明白的,我闯了很大的祸,不可能得到原谅了。”她拼命地摇头,小声地抽泣起来。
    他将她揽在怀里,安抚道:
    “相信我,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谅。你在这里,能得到最安宁的生活,能重新见到光亮,感到温暖。你会很自然地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不会再被它们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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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不想忘记它们……它们是那么美好。”淙淙喃喃说。
    牧师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女孩已经深陷于这些感情,情愿受它折磨,也不愿将它淡忘。女孩忽然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牧师:
    “你是说,只要我认错,上帝就可以原谅我,我就可以得到救赎,——是这样吗?那么我想皈依基督,也许他可以使我的内心变得平静。”
    “当然。上帝会原谅你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他的身边来。”
    女孩点点头。
    “我很高兴你能再回到神的身边。”
    女孩费力地笑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去见负责教会事务的简小姐。她会安排你的起居。这里的生活很简单,希望你还过得惯。”牧师说,他感到女孩只是因为暂时失去了方向才会来这里寻找依靠。他要留住她,不能再让她走失。
    “谢谢。”女孩说。
    2
    牧师几乎不能相信,女孩从此就生活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晨,他可以在花园里看到睡眼惺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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