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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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
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
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接住弟
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
陪引朱先生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悔恨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
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
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
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
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在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
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
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
了都是这样了。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体脑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
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
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得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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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
黑娃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
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事说起来冲
了兆谦的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
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
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响,断然拒绝说:“兄弟
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免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
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
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
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
征丁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了。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
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
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
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
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
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
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
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在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
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
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
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
……”鹿三说:“我没颈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撂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
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
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
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
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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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
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
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
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
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
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
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
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
…”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
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
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
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
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
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
蹲,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
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
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
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
张罗媳妇,明年你应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
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
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
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
恰恰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
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
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
“怕是难咧!”
过了十来天,鹿三不仅涨不起心劲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觉灰冷。白嘉轩也发现
鹿三继续退坡,动作越显迟疑和委顿,常常在原地打转转寻找手里拿着搅料棍子或
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体的事。人说魂给鬼钩走了,大约就是这种木纳迟顿
的样子,因为自那次劫难以后,鹿三就判若两人了。黑娃归来不仅没有使鹿三精神
振作,反全更加荽缩迟顿了,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过了两天,白嘉
轩一个人下面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
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
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
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
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
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
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
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失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
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
摸鼻根,早已闭气。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
第三十一章
黑娃卖掉了娶妻时在县城买下的那幢房子,在西安城学仁巷买下一字三合院旧
房,把妻子高玉凤搬到离县城的省城里去了。黑娃这样做的用意仅仅出于一种心理
因素。他在县保安团,妻子就住在县城里,距娘家只隔一道拐巷,作妻子的一举一
动,一点响声,不消一时半刻就传到娘家屋里,甚至传进炮营士兵中间;作为保安
团炮营营长的太太在娘家门口处人处世更是左右为难,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市民们的
议论,说她跟上营长眼高了,品麻了,肉贵重了,烧包了。黑娃反这个想法告知老
岳丈,高老先生情通理达:“亲戚要好结远方,邻居要好高打墙。”黑娃和妻子玉
凤搬进城里学仁巷的一天晚上,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间,黑娃和
玉凤都觉得小县城里被注目的芒刺全部抖落掉了。那天晚上,玉凤在新居的灶锅上
第一次点燃炊火,炒下四样菜,俩人在小炕桌上吃着饮着。黑娃说:“你猜我这阵
儿心里盘思啥哩?”玉凤瞅着黑娃熠熠闪光的眼睛,恬然地摇摇头。黑娃谦谦地笑
笑说:“我想当个先生。我想到哪个僻远点儿的村子去,当个私塾学堂的先生,给
那些鼻嘴娃们启蒙‘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想和大人们在一个窝里搅咧!”高玉
凤稍感意外,说:“朱先生把你的气性也改换咧!”黑娃摇摇头说:“不是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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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下山到现在总是提不起精神。”高玉凤瞅了瞅丈夫没有说话。黑娃喝下一盅
酒说:“我老早闹农协跟人家作对,搞暴动跟人家作对,后来当土匪还是跟人家作
对,而今跟人家顺溜了不作对了,心里没劲儿咧,提不起精神咧……所以说想当个
私塾先生。”高玉凤点点头说:“先走一步再看吧!要是时势不好,我看退出来当
先生倒安宁。”黑娃慨叹着:“我乏了,也烦了。”他们在新居睡下以后,黑娃紧
紧搂抱着温柔的妻子动情地说:“甭看我有那么多称兄道弟的朋友,贴心人儿还是
你一个。”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学仁巷与妻子,没有紧急军务时,就住上三五天。每次
回城时,他都脱下保安团的军服,换上一身长袍,学仁巷的居民谁也搞不清他的真
实身份。这天晚上,黑娃兴致勃勃回到家里,妻子照例问:“你想吃啥饭?”黑娃
说:“水饭。”妻子作难地笑笑:“可这会儿黑灯瞎火到哪儿去挖荠荠菜?”黑娃
把一只布兜翻倒过来,倒出一堆绿莹莹的荠荠菜。玉凤拣出一个嫩生生的勺儿菜,
没有涮洗就塞到嘴里咯噌咯噌嚼起来,歪过头羞羞地说:“我有了。”黑娃听到就
把玉凤抱起来:“我可没想到这些荠菜挖对了!”
玉凤做成了水饭,稀溜溜的包谷糁子里煮着绿乎乎的荠荠菜,这是春二三月里
度春荒的饭食。玉凤在怀了娃娃以后就腻味油腥,这种连盐也不用的甜淡水饭可口
极了,喝得额头上冒出细汗来。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里有一缕深长的怀旧心绪。
小时候,二三月的每一顿午饭,几乎都是这种粥少菜多的水饭,喝得人看见荠菜就
头晕。自从走出白鹿原的多年里,他再也没有机缘喝一顿水饭。响午他在炮营驻扎
的古关峪口骑马时,看着绿色如毡的麦田,顿时想起小时候挖荠菜的情景。他把马
拴到一棵树上,就在麦地里挖起荠菜来,后响就赶回城里来了。黑娃喝下一碗又喝
一碗,半是遗憾地说:“你把菜切得太碎。”妻子说:“我娘就是这么切的。”黑
娃说:“你们城池县里饭食细做俺娘做的水饭,荠菜根本不用刀切,筷子一挑就是
一串,那更有味儿。”一阵敲门声传进来,黑娃放下碗走到大门跟前问:“谁?”
门外传熟悉的声音:“原上乡党。”黑娃听出是兆鹏的声音,立即拉开门:“你怎
么摸到这儿来?”兆鹏走进门笑着说:“只在你跑不出地球,我就能找见你。”
黑娃引着兆鹏走进三合院上房,对站在桌边迎候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