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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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给个回话。”白孝文紧张地说:“你给鹿兆鹏说,让他甭胡搅和,他越搅和
黑娃死得越快。韩裁缝你也是共党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来。”
韩裁缝沉稳地笑笑:“咱俩一对一你不是我的对手,拾掇你不用枪只用一把剪子就
够了。”白孝文也强撑面皮:“有礼不打上门客,你走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
”韩裁缝说:“鹿兆鹏也很重义气。黑娃不过跟他闹过几天农协,后来不随他了,
可他还是想救他一命。你给个回话我就走。”白孝文冷静下来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共党甭胡乱搅和。你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还要啥回话呢?你走吧!”
黑娃越狱逃跑的消息比缉获黑娃在县城引起的轰动还要大。那个由黑娃掏开的
墙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进一个椭圆形的光圈,被各级军官反复察看反复琢磨,却没
有一个人怀疑到白孝文身上,因为黑娃是白孝文率领一营团丁抓获的。白孝文按照
筹算好的办法,严历地拷打站岗的送饭的团丁,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
的黑娃。道理很简单,拷问越严历,他自己就越安全,终于打得一个送饭的团丁忍
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请示了保安团张团长,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团丁
拉出去埋了,这件事才渐次从记忆中消失了。
又一天夜深入静的时分,白孝文猛然听到窗根下太太的隐声呼叫,他急忙开门
后,又差点儿被什么绊了个筋斗。他把太太扶进门来。到灯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
才甚为欣慰,却仍然忍不住说:“你受苦了。”大太淡淡地说:“他们还算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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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太太回归的土匪先翻墙后开街门已经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看,竟是一只完好
的山兽皮筒子,到灯下解开扎口,里面装着满满一筒子硬洋。太太说:“黑娃回去
以后,他们对我恭敬得很,黑娃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白孝文说:“黑娃要是回不
去,你就回不来了!”太太说:“黑娃让我捎给你一句话,说他跟你的冤仇一笔勾
销。”白孝文心里一震,瞬间深深地舒一口气,捕获黑娃的昂扬和释放黑娃的紧张
全部消失,更要紧的是冰释了一桩无以化解的冤结。他与小娥的那种关系,黑娃早
放出口风要杀他以祭小娥。至此,自孝文弄不清在这个事件中获得多少好处了。他
从柜子里拉出一瓶酒说:“喝一盅为你接风压惊。”俩人干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
彻底卸除负累后的轻松舒脱的口气说:“我们得准备回原上的事了!”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礼帽的
便装,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
放到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团长瞅着他虔诚的举动,莫名其妙
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
只能这样。”张团长晃一下脑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娃脾气,
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
责怪你嘛!岳书记候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
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
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团长的敏感,于是
委婉地说:“说真话,我是想在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
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
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屁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
出眼泪来了。
阴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温润的气象使人浑都有酥软的感
觉。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味道。罂栗七彩烂漫的花朵却使人联想到
菜花蛇的美丽……
白孝文携妻回原上终于成行,俩人各乘一匹马由两个团丁牵着。白孝文穿长袍
戴礼帽,一派儒雅人仁者风范。大太一身质地不俗颜色素暗的衣裤,愈显得温柔敦
厚高雅。在离村庄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马来,然后徒步走进村
庄,走过村巷,走到自家楼下,心里自然涌出“我回来了”的感叹。弟弟孝武恰好
迎到门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来了!”白孝文才得着机会把心里那句感叹倾泄
出来:“我回来了!”及至进入上房明厅,父亲没有拄拐杖,弯着腰扬着头等待他
的到来,白孝文叫了一声“爸”就跪伏到父亲膝下,太太随即跪下叩头。白嘉轩扶
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领着太太给婆白赵氏叩拜,然后便引着太太和两
个弟弟、两个弟媳相见相认。白赵氏把两个重孙推到孝文跟前:“这是你爸。”孩
子羞怯地往后缩。白孝文伸手去抚摩孩子的头时,俩娃跑到白赵氏身后躲藏起来了。
白嘉轩对孝武说:“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日吃个团圆饭。”刚说完,又记起一件
事来:“孝文,你领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谒祖宗的仪式安排在午饭过后。因为长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这个仪式,
只是做着具体事务,而由白嘉轩亲临祠堂主持。白鹿两姓的成年男女,一听到锣声,
便早早拥进祠堂,看那个回头的浪子重归的风采,不便出口的兴趣更在他的新娘子
身上。白孝文领着太太在孝武的引导陪同下走进祠堂大门,便瞅见那棵又加粗了的
槐树,脑子里顿然现出由他主持惩罚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惩罚自个的情景。他心里一
阵虚颤,又一股憎恶,然后移开眼睛,径直走过院子,跑上台阶,走近奉着白鹿宗
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宗谱,密密麻麻填写着
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白孝武点燃了两支注
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烛便退到一旁。白嘉轩佝偻着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洪
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祖,乞祖宗宽容。上香—
—”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退后一步和太太
站成齐排儿,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轩又诵响了下一项
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面对祠堂里外拥塞得黑压压的男女乡亲,
抱拳作揖,乡党也作揖相还。
祭祖之后的又一项重要活动是上坟,仍然由孝武陪引,孝义提着装满阴纸和阴
币的竹条也陪着大哥去祖坟祭奠。兄弟三人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母亲坟前,白孝文叫
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到这时他才动了真情。他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带
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
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的拨架和那一棵撂粗瓷黄碗,
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
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
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征柴禾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
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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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
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禾垛顶引颈鸣唱。白
孝文让太太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点。给父亲的是地道兰
州水烟。给婆的是一件宁趱皮袄筒子,给两个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给鹿三的
是一把四川什郊卷烟。自己却只身到白鹿仓去拜会田福贤。田福贤于他刚进家不久,
便差人送来了请帖。白孝文到白鹿仓纯粹是礼节性的拜访,走了走过程就告辞了。
田福贤已着人在镇上饭馆订做了饭菜,白孝文还是谢绝了,他必须天黑回到县保安
团。他怕田福贤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说:“田总局,你随便啥时候到县城,你招呼
一声我就接你,我请你。”白孝文还想拜谒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绍到保安团的。鹿
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邝卷烟捎给他。
最后要处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对父亲说:“忙罢我想把门房盖起来。”白
嘉轩说:“孝武把木料早备齐了。你想盖房,另置一院基吧。兄弟三个挤一个门楼
终究不成喀!”白孝文豁达地说:“这个门房还是由我经手盖。”门房是经他卖掉
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盖起来就意味着他要洗雪耻辱张扬荣耀。他解释说:“这
房盖起来由你安顿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脚,我另择基盖房。”白
嘉轩说:“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谁和谁,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门房盖起
来。这院子就浑全了。”白孝文说:“也行。”
谢辞了上至婆下至弟媳们的真诚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头搭原时分起程回
县城,他坚持拒绝拄拐杖的父亲送行,白嘉轩便在门楼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
然坚持步行走出村庄很远,才和送行的弟弟们分手上马。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
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便有蛾子扇动的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
里的记忆跟拆卖他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的感觉。他点燃
一支白色烟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对太太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
太太温存地一笑:“可你还是想回来。”白孝文说:“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孝
文不再说话,催马加快了行速。太大无法体味他的心情,她没有尝过讨来的剩饭剩
莱的味道,不知道发馊霉坏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当时活的是什么味
道。在土壕里被野狗当作死尸几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经走到人
生尽头,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燃不起一缕热情跨出那个土壕,土壕成为他生命里
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啊!鹿三一句嘲讽调侃的话——“你去舍饭吃吧”,把他推向
那口沸腾着生命液汁的大铁锅前!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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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是一碗辉煌的稀粥,而是生命一个辉煌的开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
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
挣过去就会开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对
他的太太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
好!”白孝文依然觉得太太不能理解人的心情。
白嘉轩从族人热烈反响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心理补偿。他听到
人们议论说“龙种终究是龙种”,就感到过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给予补偿
充实了,人们对族长白家的德仪门风再无非议的因由了。他依然柱着拐杖佝偻腰走
进家门走出街巷,走进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备耕观望麦子成穗的成色,听孝义
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气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鹿三对着烟锅吸
一袋旱烟,在村巷田头和族人们聊几句庄稼的成色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并不显
示工业品长老子的傲慢或声势。决定棉花下种的那天后晌,他丢了拐杖跨起盛着经
过拌灰的棉籽的竹条笼,跟着兔娃屁股后头往犁沟里抛点棉籽儿。他不是怕孝武孝
义撒籽不匀,而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持干到
把那块棉田种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儿媳侍候上来的
小米黄粥喝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白嘉轩心情很舒适地对儿子们说:
“人是个贱虫。人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惶兮
兮。人一干活,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儿子们不甚理解
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轩睡得很踏实,直到孝武在院子里失魂丧魄吼叫他才醒来,醒
来就看见了窗户上乱闪乱射的电光。白嘉轩听院子里惊慌压抑的哭声。那是儿媳和
孙子们被吓的哭声。他断定又有土匪进屋,反倒缓缓穿戴齐备才去开门。外面的人
等待不及撞开门板将他撞翻在地,他们就在屋子里搜查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
人拎起来喝问:“人呢?”
“你寻谁?”白嘉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