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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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现
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
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
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说:“我…… ,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
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
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
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
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
“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
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
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
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
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
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
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
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
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
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
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
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
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
“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
“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肉泡馍的士兵满肚
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射击公路上弛过的汽车。枪声突然引发炮声,大炮的轰击声
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
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出了他们的行
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手说:“轰走轰
走!轰走算求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莱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
是一罐子萝个缨子酸基!缴不来大炮机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
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咱添不了一个,他打
死我一个我就少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
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
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
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
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
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
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
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
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
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紧持不出就好了。
”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活,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
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
鹏有点讥诮他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
说罢也讥诮地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吗?
”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
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
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
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
” 鹿兆鹏仍然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王政委从后头赶到前头来,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引
路引得好。进山了该我领路了。”鹿兆鹏就附到队伍后头和权副军长殿后。王政委
是山里人,他的那个村是滋水县所辖的秦岭深山最僻远的一个仓。队伍一刻也不停
留,沿着山梁,又倚着崖坡朝前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陡;到根本没有什么路,
依然沿着梁或翻着沟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来。跌翻绊倒的人呻吟着叫骂着再爬起
()
来往前走,战士们已经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趣了,正好借机以咒骂发泄心中不满。权
副军长是进攻派,他的意见被否决,怀着深沉的惭愧和羞耻的心绪一声不吭跟在队
伍后头。鹿兆鹏几次和他搭话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这位陕北军长一句:
“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丰肉泡馍憋气?”他仍然不吭不响。
临近午夜,队伍进入秦岭深处的章坪镇驻扎下来、全镇动员了十几户人家一齐
点火熬烧包谷糁子。士兵们喝罢就躺下。鹿兆鹏刚刚睡下就被枪声惊醒,密集的枪
声响成一片,像母亲在锅里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响。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冲出住屋,
跌进一个长满藤蔓和青草的壕沟,趁势躲在那里观察一下阵势,随之就悲哀地发现,
章坪镇四周完全被包围了,敌人像合围的网一样从南北两面的山坡和东西两边的山
道围堵过来。红军战士四处奔逃,无法形成突围力量。他贴着一条低矮的坡根往前
蹿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约是在冲出屋子后门时挨上枪子了。鹿兆鹏往前
蹿一截就伏下来隐蔽一会儿,看着敌人黑漆漆的身影从他头顶的缓坡上跃过去,他
的头脑十分清醒,十分镇静,这使他自己也很吃惊。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自豪地闪出
一个念头,行啊我还行!他蹿过那面坡楞进入一条河沟,发现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
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来:“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沟沟岔
岔里就有人吆喝起来:“三十六——三十六来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鹏拾拢
起二十几个逃散的三十六军战士,沿着河沟跑过二十多里,拐弯改变方向进入双岔
沟……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们从滋水桥撤离的那一刻起,一张网早已向他们张开,
当他们在章坪镇喝着甜丝丝的包谷粥的时候,嫡系国军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围的阵势,
只等着他们睡觉哩……
鹿兆鹏在黑娃的洞|穴里住过半月,伤口已长平愈合,始终也搞不清那个白胡须
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儿在头六七天里,每天派二三十个弟兄下
山,四沟八岔去寻打散失的红军士兵,塞给他们几枚银元或一撮烟膏,然后指明出
山的路径。鹿兆鹏临走时对大拇指说:“你很义气。你我有缘分儿。我不死你不死
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
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
黑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鸡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说:“啥
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再
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
再次肯定地点点头颔首,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
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
临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
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
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
“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吩
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了。
鹿兆鹏醒来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
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笔,神色略显紧张:“你还
待在后头屋,“待会儿夜静时我就动起身了,没事儿。”随之坐下来,顺手拈起桌
边上一撂纸页看,在《国民纪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 年 月 曰共匪三十
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
“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
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写的一样?”鹿兆鹏
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共匪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
。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样的。我就是从山里逃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
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他说:“三回了。”
朱先生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
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再请你老把县
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时
还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脚步响,有两个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
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么多年好呀?”鹿兆鹏也
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的是。咱们曾经
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
搭帮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
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
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
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就看到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
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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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
不要由此断定人都会变狗嘛!”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
光了,策划渭北暴动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
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现在很得意我能
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
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
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
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
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
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插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
‘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
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