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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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双手举起以后又轻如浮草,双手搭在小翠肩头的一瞬顿然化释了庄严和神圣,
他尚未把唾儿用舌尖润到她的烫伤处,小翠猛然转过身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
闭着眼睛的脸颊紧紧偎贴在他的脸上。他双手随即搂抱住她的双肩,有一种强烈的
欲望不断膨胀,那欲望十分明晰又十分模糊,似乎是要把她的躯体纳入自己的胸膛?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一阵强过一阵的臂力的搂抱,芒儿感到脸颊上一阵疼痛,
随之又麻木了,模糊地意识到她的牙齿咬着他脸膛上的肉,温热的嘴唇和坚硬的牙
齿同样美好。小翠突然松了口侧过头,把她温柔的脸颊贴到他的嘴上,喃喃说:“
芒儿哥,你也咬妹子一口……你狠劲咬,把肉咬下来我也不疼……”芒儿唇紧紧贴
着她的脸蛋儿,不忍不咬,只是紧紧是吮吻着。小翠突然推开他,脸色骤变……他
()
同时也听到了院庭里的一声咳嗽。
俩人随之所做的表情伪饰全部都变得毫无用处。咳嗽声是二师兄故意警示他俩
的。二师兄平素对车老板一家钟爱芒儿早已积气成仇,他在这个大车铺店整整干了
七年,仍然只是劈斧扯锯刨粗坯等粗笨活儿,凿卯一类稍微细的活儿师傅也不放心
他去做,更不要说旋制车轴了,他对继续吃木工行这碗饭信心不足兴趣败,现在正
好撞到了一个改换门庭投靠新主和报复怨敌的双重机会。他早已无法容忍小翠呼叫
芒儿时那种骚情的声调骚情的眉眼和骚情姿势,而那样骚情的声调一次也没有给予
过他;他在车老板手下吃不开的处境,不是手艺技能的原因而纯粹归咎于小翠;车
老板听信老板娘和女儿的好恶,想抬举谁谁就红火,想捏灭谁谁就甭想起火只能捂
烟,他今天对芒儿与师傅全家同乘一挂牛车去逛庙会十分忌妒,却说不出口,芒儿
半晌回来小翠接着也回来的举动,使他从妒火烧昏中清醒过来,似乎悟出某点意思。
他本打算在镇上馆子饱餐一顿,然后到杂货铺的后院里度过一天时光,那儿是一年
四季也不散场的掷骰子摸牌九的场合,其实他没有赌资,仅仅是看看旁人的输赢手
气。现在他站在赌桌跟前,看着赌徒们神态各异地抛掷出六颗骰子,刻印着圈圈点
点骨质骰子在敞口瓷钵里钉啷啷转着,听着赌徒欢呼和唉叹的声音,已经刺激不起
他的兴趣,脑子里总是闪现着车老板的那个并不美好的铺店,而且透着一种神秘的
气氛。他悄悄走进大门,立即判断出神秘的场合在厨房里,小翠骚情的笑声更加证
实了他的猜测。他蜇到窗外就看见了小翠咬着芒儿脸蛋儿的情景,一下子刺激得他
腿酸软,眼球憋疼。他蹑手蹑脚又踅回街门口,装作刚刚走进院子,漫不经意地咳
嗽一声……
小翠蹦出灶房,格外亲热地招呼他吃饭。他心里鄙夷地想:晚了太晚了!你娃
娃这阵儿才用骚情的眉眼跟我打招呼,太晚了……他随后就走进了杂货铺,不是去
看掷骰子摸脾九,而是自信心十足地进杂货铺接待宾贵容的礼房。
二师兄辞别牛车铺店到杂货铺去当店员,同时给了芒儿和小翠以毁灭性威胁;
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地过去了五六天,杂货铺王家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又把一丝侥幸
给于他俩:二师兄根本没有瞅见他俩相搂相咬的情景。时过一月。依然风平浪静,
小翠便大胆向父亲母亲提出和杂货铺退亲,而且说出了根深蒂固的忧虑:“一团子
面糊儿溅到我脸上,芒儿哥帮忙给我擦,就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见给王家胡说,
那样的话,我过门后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车店者板和老伴经过方方面的
周密考虑,作出两条措施,一是辞退芒儿,二是立即着媒人去探询杂货铺王家娶小
翠的意向。车木匠作出这两条举措是出于一种十分浅显的判断,二徒弟如果给王家
说三道四,王家肯定会有强烈反应,因为王家在这镇子上向来不是平卧的人。二徒
弟早有弃艺从商的心思流露,车老板把他的突然离去肯定为巧合。媒人到王家探询
结果完全证实了车木匠的判断,王家正打算着手筹备婚事,而旦初步设想的规模红
火而又隆重,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迹象。
车木匠对于小镇生活人际关系的盘算远远不及他对牛车各个部件卯窍设计得那
么清当,真到小翠坐着花轿离开牛车铺店进入镇子南头的杂贷铺,正当他悬空已久
的一块石头落到实地,骤然发生的事变就把他震昏了。合欢之夜过去的第二天早晨,
车木匠两口子早早起来酬办酒席,准备迎接女婿和女儿双双结件来回门。太阳冒红
时,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骂街声,新姑爷从镇子南头一直骂过来,在镇子中心的十
字路口停住,不厌其烦地反覆吼叫着一句骂人的话:“咱娶回来个敞口货嘛,敞得
能吆进去一挂牛车”常在杂货铺店后院聚赌的那伙街皮二流子们跟在尻子后头起哄,
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们证实:“早咧早咧,早都麻缠到一搭咧!早都成了
敞口子货咧……”车老板脸上撑持不住,从街巷昏头晕脑跑回大车铺店,刚进街门
就吐出一股鲜血,跌翻到地上。
小翠在刚刚度过一夜的新房里呆坐着,街上的骂声传进窗户,她的被惊呆的心
很快集中到一点,别无选择。小翠现在完全明白了这个不露丝络的圈套已将自已套
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惊诧的举动之后就翻了脸,说:“
啊呀!你咋是个敞口货呢?你跟谁弄过?你说实诸……”她无法辩解,揩净女儿家
那一缕血红之后就闭上眼睛,断定自己今生甭想在杂贪铺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阵儿
还没料到女婿会唱扬到街上……她关了新房的木门,很从容地用那根结婚头一天系
上的红色线织腰带绾成套环儿,挂到屋梁的一颗钉子上,毫不犹豫地把头伸了进去,
连一滴眼泪也不流。
新姑爷骂完以后就去车老板报丧,肩头还挑着回门应带的丰盛的礼品。他进入
岳丈的牛车铺店时礼仪备至,放下礼品鞠过躬行过礼开口就报丧:“你女子上吊了。
晌午入殓,明日安葬,二位大人过去……”又指着两笼礼品说:“这是回门礼,丈
人你收下,人虽不在了礼不能缺。”车老板刚刚被人救醒,强撑着面子说:“嫁出
的女子泼出的水,卖了的骡马踢过的地,由新主家摆置。我一句话没有,一个屁不
放,你看着办去。”新姑爷告辞以后,车老疯了似的指着垒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
回门礼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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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入殓和埋小翠的两天里车老板让大徒弟套上牛车,拉着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
十公里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了。杂货铺王家用薄薄的杨木板钉成一个只能称作匣子的
棺材,把小翠装了进去;为了预防凶死的年轻鬼魅报复作崇,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
尖扦扎进死者的两只脚心和两只手心。镇子上没有人来搬抬棺材那不是杂货铺王家
的乡情寡淡,而且是谁也不愿沾惹这个失去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未了只好用牛车
拉到坟坑前草草埋掉。五六天过后车老板一家人坐着牛车回到镇上,继续打制他的
绝活儿。不出一月,可耻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当作闲话,也不见凶死鬼闹什么凶
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钉死了她。百日以后;杂贷铺王家以大大超过前妻娶的派势
又娶回一位贤淑的女子,连演三天三夜大戏。意在冲刷与车木匠家婚的晦气霉运。
杂货铺王家婚娶唱戏的消息传布很远。芒儿当夜赶到戏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
的镇子深情难抑。他用锅墨把脸也抹得脏污不堪,把一顶边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头
顶。他在王家杂货铺出出进进三次,虽然没有人辨认出他来,却也找不到下手的机
会。耍媳妇闹新房的年轻人宁可放弃看戏,兴致十足地拥挤在新房里和新媳妇调情
耍闹,直到大戏散场,知更鸟在微熹的天空迭声欢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儿故
意拖迟到来戏台下,转了两圈终于在戏台右侧的人窝里瞅见了二师兄的模脑儿,瞅
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离开了,于夏夜深沉戏剧唱到高潮处时潜入货铺王家。头天
晚上被闹房的人耽搁了的良宵美辰现在得到补偿、新郎新妇不顾前院后院为戏班子
做饭送茶帮忙打杂的人出出进进,便迫不及待吹灯合衾了。芒儿那时候正潜藏在炕
头和背墙的一个窄窄的空暗处,上面搭着两张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妇放置尿盆和内
物的阴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妇睡前双方到上房里屋向老人问安时溜进新房藏下来
的。如果等两个欢畅过后进入酣睡下手更加万无一失,芒儿不仅缺乏那种忍耐,而
且恶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贼享一回新媳妇的福。他听着炕上的呢喃和
羞羞的怯笑,又听见被子被豁开的声音,就从炕头那个窄狭的空当爬出来蹲在宽敞
的脚地上,站起身来的时候,手里的杀猪刀捅进刚刚翻起身来一丝不挂的新郎的后
心;新娘叫了一声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儿溜出门大摇大摆径直走
到戏楼右侧来,挤进人窝,在黑漆漆的戏台下继续他的报仇计划。他一步一步往前
挤着,终于挤到上看好了的二师兄背后扬起左臂装作擦汗,其实是为遮住从旁边可
能斜过来的眼睛,然后在左臂的掩护下,拍沾着主人鲜血的杀猪刀又捅进伙计的后
心。二师兄像是吃东西噎住了似的喉咙里“咯儿”一响,便朝前头站着的人身上趴
下去。前头的人很讨厌地抖一下肩膀,二师兄又倒向后边站着的人,倒来倒去人们
以为他打盹哩!一当发现这是一具淌着鲜血的尸体,台下顿时乱了套。芒儿已经再
次走到杂货铺的青砖门楼下,听到了红楼那儿惊慌的呼喊,眼看着王家屋里的人鱼
贯奔出往戏台下去了,扬起手抖一抖门楼上挂着的两只碌碡粗的红灯,蜡烛烧着了
红灯的红绸和竹篾骨架,迅即燎着了房檐上的苇箔,火焰蹿上房去了芒儿夹在混乱
的人群里并不惊慌,大家都忙于救人救火,谁也顾不得去查找杀手。芒儿亲眼瞅着
杂货铺大门里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着杂货铺变成一片火海,随后就悄然离开镇
子,芒儿来到僻远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坟丘前,把沾着杂货铺主仆二人血的
杀猪刀扎进坟前的土地里;为了某个明确和朦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蓝布上扎绣
着蛤蟆和红花裹肚儿脱下来,拴在刀把上,就离去了。
多日以后,有人发现了小翠坟头的杀猪刀和裹肚儿,杂货铺王家拿着这两样东
西报到县府。县府的警官又拿着这两样东西找到车店老板。车木匠一看就说:“裹
肚儿是芒儿的。”车店老板娘却不敢再添言,那地儿红花蛤蟆的裹肚儿是小翠扎花
缝下的。县府立郎下令追捕郑芒娃……芒儿根本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已经进入周原
东边几百里远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庙,跟阒老和尚开始合掌诵经了;世界上少了一个
天才的车木匠,多了一个平庸乃至不轨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婆娘咋样?”大拇指问黑娃,不等黑娃说话他就揭了底。“她就
是杂货铺王家娶的那个新媳妇。”
黑娃不由地“嗅”了一声。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说,“男人给我戳死了,不为他守志,想立贞节牌
坊。我才把她掳到山上来叫弟兄们享用……”
黑娃舒口气说:“倒也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我是让杂货铺王家也难受难受。”大拇指狠毒地说。“我本该
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安安宁宁过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杀人要放火闹交农蹲监牢!旁人
尽给咱造难受教人活的不痛快,逼得你没法忍受就反过手也给他造难受事,把不痛
快也扔到他狗日头上,咱就解气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这个路数吗?”
黑娃点点头连声说:“对对的!”
“现在你还有啥想不开的呢?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计较一个女人干求!”大拇指
一甩手说:“我不说你只说我,而今活下的都是赚下的。无论是烧杀杂货铺还是交
农蹲号子,要说死早该变成粪土了。我能活这些年都赚下的,往后活的越多就赚的
越多。想法儿痛痛快快地活着,说不定哪一天了也就完了,也就够了。”
黑娃叹口气悻悻地说:“一样。一模一样。我的阳寿也是赚下的。”
“这么说就好咧!”大拇指高兴地说,“只有当土匪痛快。咱哥俩扭成一股,
摊二年功夫把人马扩充到二百,每个尺弟都能掮上一杆快枪,咱就活的更痛快了,
咋哩?官军而今一门心思剿灭游击队,腾不出手来招惹咱们;游击队也是急着扩充
人马和官军兜圈圈,跟咱根本没啥交葛;只有葛条沟那一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