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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鹿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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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
你赔!”白嘉轩蔑视他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
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于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
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
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杈耙扫帚的男
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
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肉坨儿不可!”田
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
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
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
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
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
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
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瞠,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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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他
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
让嫂子给咱沏一壶茶。”
白嘉轩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心里只希望贺氏兄弟领头进县
城交农器了。但他尚不知,贺氏兄弟跟他一样,此刻也被田福贤安排的几位官员和
绅士缠住而不得出门。这原是史县长的精心安排。
时势和机运却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他扛着一架没有安装铁铧的
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拥入从各个村子涌出的庄稼人当中,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打
起招呼。人往往就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样子,好多人汇聚到一起又完全变成
另一种样子。临近三官庙,从四面八方通三官庙的大道小路上,人群汇成一股股黑
压压的洪流。三官庙小小的庭院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门外的场地上也拥挤着人群,
齐腰高的麦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烂泥的青苗散发着一股清幽幽的香气。鹿三刚停
住脚就听到了一个可怖的流言,说起事的人被吓破了胆不敢出头了!又说起事的人
收受了史县长的赏金被收买了!最可怕的是说不愿意收受贿赂的两个头儿被史县长
抓走了,现在正捆绑在城墙上示众!谁也无法证实,因而也无法辨别其虚实,但举
事的头目没有出面却是既成的事实。随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骂不再对着收印章
税的史县长,而是集中到鸡毛传帖的起事人头上,但至今谁也搞不清究竟是那个村
的张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这场事件。于是,纷乱而愤怒的庄稼汉们哄哄嚷叫着要去
惩治起事的人。人群开始骚乱,朝来时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里急得像火烧,
却终究束手无策。
这时候,从三官庙的院墙里突然传出了欢呼声:“起事的人出头露面了!”消
息像风一样卷过去,倒流的人又从大道小路上折回来。鹿三看见人群从三官庙的大
门里流水一样涌泄出来,农具被踩断的咔嚓声,夹杂着被踩倒的人的惨叫,围墙上
不断有人翻跳下来。一伙人架着一个光头秃脑的和尚从庙门里卷到场地中间。和尚
踩着两个人的肩膀,左手扶着举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挥舞着那只
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
门儿。朗诵起传帖,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感情炽烈:“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
民百姓无计无路,罢种罢收……”众人鸦雀无声。鹿三忽然羡慕起和尚来了。和尚
诵完传帖说:“我一人孤掌难鸣。各位父老再举荐三个头儿,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
去!有哪位好汉自告奋勇站出来更好……”鹿三听了大叫一声:“白鹿村鹿三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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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话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来,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
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到死亡,鹿
三都没有想透,怎么会产生那样奇怪那样荒唐的感觉。众人又推举出两个人来,和
尚随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头目为东西南北四路领头儿。和尚吼道:“东原的
人进东门,西原的人进西门,南原的人进南门。北原的人进北门。史县长不收回成
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声混合着咒骂,人流像洪水一样滚向县城,土路上扬
起滚滚黄尘,大道两旁的麦子被踩踏得像牛嚼过的残渣。鹿三赶到城墙下,城门已
经关死,吼声震天。几十个人抱着一根木头撞击大门,门板被撞碎,却发现里头已
经用砖封死了。鹿三喊着拆墙扒砖。人拥人挤,效率极低,有人把扒下的砖头掷进
城墙里去,有的砖头掉下来砸破了自己人的脑袋。这时候,城墙上响起锣声,一个
人敲着锣喊:“县长向大家见礼!”一伙随员簇拥着史县长出现在城墙上,县长跪
下了,作揖叩头。打锣的人大声宣布:“史县长令,收盖印章税的通令作废。请父
老兄弟回乡。”砖头飞上城墙,县长的随员们耍杂技似的凌空逮住砖块,保护着县
长。史县长又带着随员们跟着敲锣的人顺城墙走了。鹿三倒不知该怎么办了,憋在
胸间的怒气尚未完全爆发释放出来却已宣告完结。没有经过多少周折而顺利地达到
目的取得胜利,反倒使人觉得意犹未尽不大过瘾。围在城墙下的人立即把矛头回转
过来,纷纷吼喊着现在该当实践传帖上的戒律,立即惩治那些没有前来交农具的人,
骂他们不冒风险而分享斗争的胜利果实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顺从了众人的意
向,回原路上所过的村庄,凡是没有参与交农的人家都受到严厉的惩罚,锅碗被砸
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捣烂(本应烧掉,只是怕殃及邻舍而没有点火),有两家乡性
恶劣的财东绅士也遭到同样的惩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轩在街门口迎接他,深
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镇上贴出两张布告,一张是罢免史维华滋水县长的命令,同
时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布告是由省府张总督亲自签署的。白鹿镇逢集,围
观的人津津乐道,走了一个死(史)人,换了一个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没维持
(维华)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还难说。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
次绝好的表演机会。并贴的另一张布告的内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闹事主犯
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内的领头进城的四个人,还有写传帖的徐先生,煽动起事
的贺氏兄弟。围观的人看罢第二张告示的观感是,摔了一场平跤。
白嘉轩比起事以前更难受。一个最沉重的忧虑果然被传言证实了,他的起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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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幸免于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钱买通了县府;说他一看事情
不妙就把责任推到那七个人身上,还说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脸面在县里楦着,等等。
白嘉轩从早到晚阴沉着脸,明知枣芽发了却不去播种棉花。他走了一趟贺家,又走
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对他们的苦楚的家人并不表示特别的热情,只是冷冷地重复着
同一句话:“我马上到县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们换回来。”他对哭哭啼啼的鹿三
的女人说:“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来见你。”
白嘉轩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县府。县府里的一位年轻的白面书生对他说:“交
农事件已经平息。余下的事由法院处理,你有事去法院说。”白嘉轩放下褡裢,掏
出一条细麻绳说:“我是交农的起事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把我捆了让我去坐监
。”白面书生先是一愣,随之就耐心地解释:“交农事件没有错。”白嘉轩吃了一
惊,又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漏洞:“没错为啥抓人?”白面书生笑着向他解释:“而
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许人民集会
结社游行示威,已经不是专制独裁的封建统治了。交农事件是合乎宪法的示威游行,
不犯法的。那七个人只是要对烧房子砸锅碗负责任。你明白了吗?快把麻绳装到褡
裢去。你要还不明白,你去法院说吧!”白嘉轩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涂。他又
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绳来要法院的人绑他去坐监狱。法院的人说了与白面书生意
思相同的话,宣传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严厉得多:“你开什么玩笑!
快把你的麻绳收拾起来。谁犯了法抓谁,谁不犯法想坐监也进不来。快走快走!再
不走就是无理取闹,破坏革命机关秩序。”白嘉轩收拾了麻绳,背起褡裢出了法院,
就朝县城西边走来,决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办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轩又背着褡涟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内衫口袋里装着姐夫朱先
生写给张总督的一封短信。总督府门前比县府严密得多,荷枪实弹的卫兵睁眼不认
人。白嘉轩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来。卫兵们几乎无人不晓朱先生劝退二十万清
军的壮举,于是放他进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说:“张总督不在。信我给你亲交。
你回吧。”白嘉轩说:“我要等见张总督。”中年人说:“你等不住。总督不在城
里。你有事给我说。”白嘉轩把抓人的事说了,并带着威胁的口吻说:“要是不放
人,我就碰死到大门上。”中年人笑说:“碰死你十个也不顶啥,该放的放,不该
放的还得押着。你快走,我还忙着。”白嘉轩急了:“不是我姐夫劝退方巡抚,你
多半都成了乱葬坟里的野鬼!你们现在官儿坐稳了,用不着人了是不是?”中年人
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他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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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白嘉轩当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
里。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徐先生贺家兄弟以及两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
正坐在上房明间的桌子旁。六个人一见他,都齐刷刷跪下了。白嘉轩惊喜万分,一
一扶起他们,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何德治县长放人。白嘉轩问:“和尚
呢?”六个人全都默然,说不出口现在就押着和尚独独一个。白嘉轩不在意他说:
“甭急甭怕。和尚下来再搭救,一个人也不能给他押着。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今日
难得相会,喝几盅为众位压惊。”说罢吩咐仙草炒菜,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
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嘉轩,
我这几天在号子里,你猜做梦梦见啥?夜夜梦见的是咱的牛马!我提着泔水去饮牛,
醒来时才看见是号子里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狱费尽了周折。法院院长直言不讳地述说为难:“烧了人家房,砸
了家锅,总得有一个人背罪吧?”白嘉轩说:“办法你总比我多!”他不惜破费,
抱定一个主意,用钱买也得把和尚买出来。徐先生把他的俸银捐赠出来。贺家兄弟
也送来了银元。三官庙的老和尚胸膛上挂着“救吾弟子”的纸牌,到原上的各个村
庄去化缘,把零碎小钱兑成大钱银元,交给嘉轩。白嘉轩把铛铛响着的银元送到法
院院长的太太手里,院长果然想出了释放和尚的办法。和尚释放了。白嘉轩小有不
悦的是,和尚获释后,既没有向搭救他出狱的他表示谢意,也没有向为他化缘集资
的老和尚辞谢。他没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庙,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个谜。这时候,
有人说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来的,进三官庙不过是为了逃躲官
府的追缉罢了;又有人说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白嘉轩看来,这些已经
无需追究,更无需核实,因为搭救他们出狱的总体目的已经达到,至于他还当不当
和尚,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第八章
交农事件经人们百次千次不厌其烦地议论过,终于淡漠下来了。有关白狼的嘈
传中止了,却随着又传开了天狗的叫声。传说白狼原先在哪儿出现过,天狗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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