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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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殉情,这是历史的呼唤,是中国人历久弥新的要求。她只有死,才对得起舞台下的审美要求,对得起幕落之后的眼泪或者怅惘。
她决定不理睬这种呼唤,拒绝这种要求。
她要活下去。
为何而活?——儿子,宋康王(他对她越来越体贴入微),地位,娘家的兴旺。为这些?这些都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是可以获得观众或读者原谅的根据。而且一个现代观众,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有一个更强大的理由:如果她死了,事实上韩凭也死了。韩凭所以活着,不全是因为他肉身的存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存在。她存在着,所以韩凭也存在着。她活着一天,韩凭也跟着她多活了一天。她是韩凭的影子,反过来说也可以,韩凭是她的影子。
比这更重要的,是她对韩凭所说的,生活本身就用来被超越的。如果生活从始自终,都是生活本身所呈现的模样,那么生活真的不是很有意义,那么死就是一个美妙的等式,一个圆圈的最后一笔。不是这样。生活还有另一种更有可贵的呼唤,这种声音,远远比观众与读者观剧时的呼唤更为高远、更为精妙,那就是哪怕是苦难,也必须体验,并把这体验传诸于世,培养后人的怜悯之心,寄希望于未来人类之情感的精妙。
有一个星期,索依依是这么想的。她让何氏活了下来。
过了另一个星期,索依依发现,她认何氏活下来,反而使她非常难受。她希望何氏死去。唯有何氏死去,故事的圆满性才能得到张扬。但何氏绝不是传统的死法,跳墙或怎么的。她必须换一个死法。
索依依为何氏的死设计了多种方案。最后,她不再想了,她坐下来,写。写到何氏是怎么死的,就怎么死。索依依要让自己在写的过程中发现何氏的死法。她以为,这会比她设计的死法更激动得了她。
王宫。
室内。何氏正坐着读书。在她的对面,有一婢女在弹箜篌。宋康王上。
宋康王:爱卿,与我一块到城墙上看看河边落日。
何氏:康王,我已经看过多次,常看不稀奇,辜负了落日,不如不看。再说,爬上城墙,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我,要我跟着一块儿往下跳。
宋康王: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你说拉着你,是什么意思?
何氏:城墙下面,有个魂魄。我估计,也许是有个人想来见我,走到城墙底下,筋疲力尽,终于倒在城墙下面;或者,他已经走进城里来了,但被城内的人当作是外人,把他杀了,抛掷在城墙下面。那屈死的魂魄就找到了我,希望我能与他一块儿作伴。
宋康王:你想跟去?
何氏:我不知道。我感觉得到那魂魄的呼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或者不去那个是非之地。
宋康王:我想你是误解了。
何氏:误解?
宋康王:是啊,误解。本来嘛,我想到明天才让你见一个客人,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们还是见见他吧。他已经来了好几天了,我让他一直住在老地方。
宋康王拍拍巴掌。一武士上。
宋康王:去把客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客人上。
何氏:韩凭!
宋康王:没错,他是韩凭。很多年过去了,你为我生了两个聪明绝顶的儿子,我要把你的长子立为王位继承人,我把你从后宫提拨到王后,我一月有半个月睡在你的帐篷底下,到头来,你还是没有忘记他,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我还算不算是王八?
韩凭一言不发。
宋康王:这位客人金口难开。我还是替夫人介绍一下吧。他本是我国的一名逃犯,逃到魏国去了。在那里,他筑屋娶妻,生儿育女,种桑植树,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如果不说是其乐融融吧,也算是安天知命。突然有一天,他的大脑发生了质变,神经系统出现紊乱,抛妻弃子,荒置田园,跑到我的城门前,大叫着要见一个人,就像是一只在天空中飞得好好的小鸟,突然觉得飞翔是一件难以忍耐的事,便收起翅膀,一头栽到一口干枯了的井里。客人,我的讲述是否精到?
何氏:韩凭,这是真的?
韩凭微笑着,仍旧一言不发。
宋康王:你不用问他,我的夫人,他想说话也不能说话,这是你们经年之后见面的最大遗憾,他现在是个哑巴。
何氏:哑巴?
宋康王:你和他只能用眼睛交谈。他的舌头被人割掉了。当然,我也希望他不会说话,否则会混淆视听!
何氏:康王,是你把他的舌头割掉的?
宋康王:怎么,我制定的法律,你忘记了?只要是谁,从其他诸侯国回来的,都要割掉舌头!他们可以回来当苦力,但决定不允许他们把外面的事情拿回来讲述!了解外面的事情,自有我专派出去的外交人员,无需百姓来作评论。
何氏:你既然割除他的舌头,你刚才所说的就是编造的?
宋康王:你又忘记了法律程序。任何出外又回国人员,都要经过一番审讯之后才施行割舌。尊贵的客人,过程是不是这样?(转身对何氏)你在本国居住了不少年,难道把这样的法律也忘记了?
何氏看着韩凭,韩凭看着何氏。
何氏想走近韩凭。
宋康王:不,不要走近他!不要伏在他在身上伤心哭泣,不要倾诉衷肠,我讨厌这种传统的感伤场面。你应该知道他来此地的目的。是我成全了他,也成全了你。
何氏:谢谢你,康王,谢谢你让我看见了他,让他来看见了我。你是对的,所有的话语都会随风飘走,唯有人的容颜,人的神情,是不能忘记的。韩凭,你来此地,不是为了讲话,只是为了看上一眼,对吧?我不知道是应该为此高兴,还是应该为此感到遗憾。
宋康王:二者兼而有之吧。
何氏:(没有搭理宋康王的插话)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我过得很不错,我绫罗绸缎、荣华富贵,我体态丰盈、拂袖成香。(何氏的大儿子上,他向宋康王行敬礼,再向母亲何氏行问候礼。他一眼就看出韩凭是何等人士,于是只是微微一动,并不在意)你看,我还生了两个儿子,这是大儿子,你认识了他,也就认识了我们未来的国王。你何必过来呢?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我知道你想看到过去的我,那你应该在记忆中回想,而不必跑到城墙底下,被人带进宫里。我不会在我的丈夫和儿子面前,为你流泪,那有损我的身份。你还想看到什么?啊,你想知道你被处死后我的感想吗?让你伤心了,韩凭,你的死不会引起我的悲伤。我已经看到过太多人的死亡,无论是善良的还是作恶的,他们的死像是轻轻卷过的树叶,随着风势在地上卷成一团。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你走遍天涯海角,你尝试过多种的生活,你按照我的说法,去重新适应了一次,最后,你发现,你还是你,我改变不了你,生活也改变不了你,唉,你的那个你只存在于对我的幻觉中。而我远没有你想像的那样珍贵啊。其实你不必亲自来告诉我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在你出走之后,我就知道了。你来,只不过是重复我想过的,我也感觉不出什么新鲜的惊奇。我想,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了——
儿子:父王,他是谁?
宋康王:他是要把你母亲从我们这里夺走的人。我是说你母亲的心。
儿子:什么?(对韩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康王:满足他虚荣的自尊心呗。
儿子失望地看着何氏。
儿子:母亲,他真有这等能耐?
何氏:他只是想来验证一下。
儿子:我在问你呢,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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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那一点也不重要。我看得出你们都在此时此地验证你们的能耐呢。
儿子:(转身对其父)为什么不处死他?
宋康王:这不必你来操心,孩子。他就是来此以求一死的。他想让他的死更加隆重,于是来到你母亲面前。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如同凤凰涅槃,精神永存于世间。哈哈!
何氏:(打断儿子的愤怒)儿子,你认为他应该死吗?
儿子:Absolutely——绝对地!
何氏:由于他侵犯了这个尊贵之家?
儿子:他来此地的目的就是污辱父王,污辱我,还有你!
宋康王:我的儿子多么有高度啊。——不过儿子啊,我恐怕老了,有些问题犯糊涂了。比如,你刚才说到他污辱了我们,我好像跟你有不同的看法,到底是爱情污辱了肉体,还是肉体污辱了爱情?还是互不污辱,爱情和肉体是两个分离的物体,就如同一辆战车上的两个轱辘?我跟你母亲在一张大床上睡了这么些年,感觉很好啊,一种占有感觉。如果你的母亲真的爱我,我反而没有这等快感呢。你知道,君王之道就是这样的,如果他的臣民全心全意地服从他,他反而觉得没有意思,最有意思的是人家并不愿意服从你,可是又不得不服从你、敬畏你——唯有如此,你才体会什么是权力——power! power!这是中国人独有的快感,千万不要让它消失啊。
儿子:正是如此啊,父王,他挑战了你的power!——(对何氏)为此,他死有余辜呢!
何氏:你没想过给他一条生路?即使他本人并不想生?
儿子:他有十条生路我也要断绝。
宋康王:无毒不丈夫,是也!(走向韩凭)本来,我想考验你的爱力,(对儿子)看他在水牢中能坚持多久!(对韩凭)现在,为了儿子的茁壮成长,无妨成全你赴死的意志。(对卫士)拿剑来!儿子,给你剑,就算是一次见习的机会。杀死母亲的情人,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呢。
儿子:其实父亲,我这样做,更是为了我的脸面。母后怎么可以有情人!这拿我们的文化开玩笑!谁叫上天赋予我担当起文化捍卫者的角色!我义无反顾。
儿子接过剑,慢慢地走向韩凭。
何氏:儿子,转过身,——来,在初次练习你手腕力量之前,你的母亲想跟你说几句话。
儿子为难。宋康王示意儿子听他母亲的。
何氏:(见儿子朝她走来)噢,你不必走得太近!儿子,从小母亲给你了宽恕之道的教导,到如今,不知可记得否!
儿子:你的那一套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母亲,我是为了让你宽慰,才装作认真对付的。其实不瞒母亲大人,我学得非常辛苦。
宋康王:宽恕!妇人之道!在这个世界上,谁去爱人,谁就是自招灭顶之灾。你宽恕别人,别人就架着刀在你的脖子上。好孩子,没有受你母亲的精神污染!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把国家放心地交到你的手上。。
儿子:父王,我是你的忠实信徒。
何氏:儿子,听了你的话,我也放心了。
儿子:是吗,母亲?我非常高兴你能这样说。高兴得——我有点失望呢。
宋康王:太好了,爱卿。这是你精神的升华!不过,我还是对你的态度表示怀疑。人的观念很难在一夜之间突然改变,更何况——是啦,这是个特别的时刻,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不过,真的,我还是……
何氏:儿子,把剑给我!让我来成全这位客人的一片苦心。我更愿他死在我柔美的剑术之下,而不愿他死在你的手中。
儿子:不行,母后,我要结果他,哪怕他曾经是我母亲的情人。
何氏挡在儿子与韩凭之间。
何氏:除非你先刺死我!我不会让你接近他。
宋康王:那是何必。为这么个鸟男人,你们两人吵起来,岂不闹大笑话。卫兵,你们都下去!(卫兵退下)看来我们需要开个家庭会议了。——韩凭,你很荣幸,士兵一退出,没有了外人,你也是我们的家庭成员了。——我说爱卿,你这是何必呢。让儿子成大吧,将韩凭的心脏作为儿子成年仪式的礼物,正是天意呢。
何氏立在舞台中央,此时和宋康王、儿子和韩凭都是等距离的。何氏突然从衣带里拔出一把匕首。她内握着它,不像是要刺人,更像是要自尽。
不仅宋康王、儿子,韩凭都吃一大惊。
宋康王:爱卿,你要干什么?
儿子:母后,你握刀的方向拿错了!
何氏:你们都让我失望!(面向儿子)儿子,我是把不少的心血花在了你的身上,我原以为你可能向更具人性的方向迈出几小步,看来我的心血是白费了。你如果不比你的父亲坏,也不比你的父亲好。如果爱只为血缘而存在,而与人世间的宽恕、公正无关,这种爱叫人窒息,叫人慨叹灵魂的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