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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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准姑夫的缘故,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愿军空军英雄的名
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前,
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
何为超音速啊?——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蛋!——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
了那探照灯光迷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为迷途飞机引路的。
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柱里,
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
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
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
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第一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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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
员结婚的消息。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后决定把墙外那棵
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做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着范
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哗哗,仿佛哭泣。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
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奶奶老得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
婆”一样了。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红。我们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
冷。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的轰鸣声。我们仰脸
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红色的
大眼——龇着白森森的巨齿——浑身哆嗦着——对着我们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
难道它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膀搧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
起来,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们可以伸手摸摸它,
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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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 5”比这个
黑家伙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战友。但,怎么说呢,能
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个会不是
英雄呢?——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透过飞
机头上的玻璃,看到了飞行员的脸——那架我以为肯定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
不情愿地抬起了头,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树的梢儿,扎到村东
辽阔的麦田里去了。我们听到一声巨响。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音爆”要粗大浑厚许多。
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眼睛里出现许多金星星。紧接着便
有一股浓烟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
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我们往村头跑。跑到村头大路上,我们感到热浪灼
人。那飞机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只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个巨大的火把。麦田里烈
火熊熊,有烧焦皮革的气味。这时又猛然地一声巨响,有经验的老王师傅高声吼叫:趴
下!
我们趴下,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快爬,飞机翅膀下有炸弹!
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
我们就全被报销了。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机残骸和飞行员遗
体,刚刚回来的时候,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这个运动健将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
来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个马拉松。他一冲进院子,只说了两个字:姑姑……便一头
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来,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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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人都围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你姑姑怎么啦?
姑姑怎么啦?
终于,他醒了,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母亲从水缸里舀来半瓢凉水,往他嘴里灌了一些,剩下的泼在他脸上。
快说,你姑姑怎么啦?
我姑姑那个飞行员……驾飞机叛逃了……
母亲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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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到哪里去了?我父亲问。
还能去哪里?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水,咬牙切齿地说:台湾!这个叛徒,这个
败类,飞到台湾投靠蒋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亲问。
被县公安局带走了。大哥说。
这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吩咐我们,千万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也别出去胡
啰啰。
我大哥说: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全县都知道了。
母亲从屋里搬出一个大南瓜,递给我姐姐,说:走,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会儿工夫,姐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进院就喊:奶奶,俺娘让你快去,俺大奶
奶不中了。
第一章 8
四十年之后,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招飞”,虽然世事变化,沧海桑田,许多当
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如今也都成
了下九流,但“招飞”依然是一种令家族兴奋、邻里羡慕的大喜事。为此,已从教育局
长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以示庆贺。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从屋子里扯出一根电线,拴上一个大灯泡,白光灼灼,
照耀如同白日。两张饭桌拼接起来,桌子周围,挤上了二十几把椅子,我们肩膀挨着肩
膀坐在一起。菜是从饭馆定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五味杂陈。
我大嫂撇着烟台腔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随便吃点。我爹说:可别这么说,想想六零
年吧,那时,毛主席都捞不到这些东西吃。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说:爷爷,别翻老皇历
了。
酒过三巡,父亲又说:咱们家,到底出了一个开飞机的。当年,你爸爸去验飞行员,
只因腿上有一个疤没验上,现在,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象群撇着嘴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该去当大官,做大款!
怎么能这么说呢?父亲端起一杯酒,咕咚干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说,飞行员,
是人中龙凤,当年你姑奶奶找那个男的,王小倜,站着像一棵青松,坐着如一口铜钟,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现在,空军司令没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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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了……
还有这种事?象群惊讶地问,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飞
行员?
我大哥说:都是陈年旧事,别提了。
象群说:不行,我得问问姑奶奶去,王小倜,驾机飞往台湾?太刺激了!
大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别去寻求刺激,人要爱国,当兵的更要爱国,当飞行员的
尤其要爱国。人,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千万别当叛徒,
叛徒遗臭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看把你吓的,象群不屑地说,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嘛,飞过去看看也不错。
你可别!大嫂说,你要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不去当这飞行员了,待会我就给武装部刘
部长打电话。
别紧张,妈,我侄子说,我会那么傻吗?我怎么会只图自己高兴,不管你们呢?再
说,现在国共一家亲了,我飞过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来呢。
这才是我们老万家的门风,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个混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小人,
他毁了你姑奶奶一生!
谁在说我?一声响亮,姑姑排闼直入,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眯着眼睛。她转过身,戴
上一幅小墨镜,有几分酷,几分滑稽。用得着这么大的灯泡吗?就像你们老奶奶说过的,
摸黑吃饭,也吃不到鼻孔里。电是煤发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
同活地狱,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每块煤上都沾着鲜血!姑姑右手拤腰,
左手拇指、小指、无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并拢挺直,伸向前方,身着七十年代大流行
的“的确良”军干服,衣袖高挽,身体胖大,白发苍苍,像一个“文革”后期的县社干
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们的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这副模样。
在确定是否请姑姑参加晚宴时,大哥和大嫂颇感踌躇,与父亲商量,父亲思忖片刻,
说:还是算了吧,她现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后再说吧……
姑姑的出现,让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时都站起来,愣着。
怎么,我闯荡了一辈子,回到娘家,连个坐位都没有吗?姑姑尖刻地说。
大家立即反应过来,纷纷让座,一片凌乱。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释:第一个想请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万家的第一把交椅,永
远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亲身旁的座位上,提着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着,还轮
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你爹死了,也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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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你说是不是,大哥?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父亲指点着座上的人,说,这些小
辈的,哪个不是你接生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姑姑道,想当年……还提当年干什么?!喝酒!怎么,没有我
的酒杯?我可是带着酒来的!姑姑从肥大的衣兜里摸出一瓶茅台,猛地往桌上一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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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的茅台,是亭兰市一个官儿送的,他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八岁的二奶,一门心思
想生个男孩,说是我这里有将女胎转换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给她转换!我说那都是江
湖郎中骗人的,她不信,眼泪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说那个大奶生了两个女
孩,如果她能生个男孩,就能把男人抢过来。那男人,重男轻女,封建意识严重,按说
当了那么大的官觉悟能高点,啊呸!姑姑愤愤地说,反正这些人的钱,都不是从正路上
来的,不宰他们我宰谁去?!我给她配了几味药,抓了九副,什么当归、山药、熟地、
甘草,都是一毛钱一大把的,统共值不了三十元钱,每副收她一百,她高兴得屁颠屁颠
地爬上一辆红色小车,一溜烟蹿了。今天下午,那当官的与他二奶,抱着大胖儿子,提
着好烟好酒,答谢来了。说是幸亏吃了我的灵丹妙药,要不怎能生出这么好一个儿子!
哈哈,姑姑朗声大笑着,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拍打着大
腿说:我真是太乐了。你们说说,这些当官的,按说也都是有点文化的人,怎么这样蠢
呢?胎儿的性别,怎么能转换呢?我如果有这神通,早就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了是不是?
——给我斟酒啊!姑姑顿着空酒杯说,这瓶茅台不开了,留着给大哥喝。——我父亲忙
道:别别别,我这肚肠,喝这样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亲手里,说:我
给你,你就喝。我父亲摸索着酒瓶上的缎带,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一瓶酒,要多少钱?
我大嫂道:少说也要八千吧!听说最近又涨价了。——天老爷,我爹说,这那里是酒,
就是龙涎凤血,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麦子八毛钱一斤,一瓶酒,值一万斤麦子?辛辛
苦苦干一年,我也挣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给姑姑,说,你还是带回去吧,这样的
酒我不喝,喝了会折寿。我姑姑说:我给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喝白不喝,
就像当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还不吃?我爹
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想,这么点点辣水,凭什么值那么多钱?我姑姑说:大哥,你
这就不明白了。我告诉你,喝这酒的,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的,自己掏钱的,只能喝这
种——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你八十多岁的人了,放开喝还能喝几年?姑拍
拍胸脯,豪迈地说:当着这些小辈的面,老妹妹我放个狂言:从今之后,我供给你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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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喝!咱怕什么?过去咱前怕狼,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斟酒啊!你们没
眼力劲呢?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开了喝——嗨,放开喝也喝不了多少了,
姑姑感伤地说,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