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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蛙-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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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她那时在小学当代课老师,教体育。她个子很高,脖子细长,脑袋较小,脑后梳着
两根小辫。王仁美,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啊?我说:王胆
跟陈鼻好了,你知道吗?她怔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说:小跑,你纯粹是
胡说,王胆,那么个小人儿,陈鼻,大洋马似的,他们两个,怎么好?然后她又像想到
了什么似的,满脸通红,笑弯了腰。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骗你,骗你我就是狗!我亲
眼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王仁美问。我低声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昨
天晚上,我从记工屋里出来,路过打谷场边那个麦秸垛时,听到垛后有人哼唧。我悄悄
走近,侧耳一听,原来是陈鼻和王胆在说亲蜜话呢。我听到王胆说:陈鼻哥哥你放心,
我虽然个头小,但身上什么都不缺,我一定为你生个大儿子——王仁美又弯腰大笑起来
——我说:你还听不听了?她说:听啊,快说,后来呢?后来他们干什么了?我说:后
来他们好像亲嘴了——胡说,王仁美道:怎么亲?我说: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怎么亲?
当然有办法亲!陈鼻将王胆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小孩子一样,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呗!王
仁美脸又红了,她说:小跑,你是个大流氓!陈鼻也是大流氓!我说:王仁美,连陈鼻
和王胆都谈恋爱了,咱俩能不能交朋友?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问,为什么要跟我交
朋友?我说:你有两条长腿,我也有两条长腿。我姑姑说,如果咱俩结婚,生个小孩肯
定也有两条长腿。咱们可以把咱们长腿的孩子培养成世界冠军。王仁美笑着说:你姑姑
太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负责结扎,还负责说媒!——王仁美挑着水桶走了。她大步流星,
扁担颤悠悠,两只水桶上下跳动,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乡。几年后,
听说她与肖下唇定了婚。肖下唇在农业中学代课,教语文。他写了一篇散文《煤的赞歌》,
发表在大众日报副刊上,在我们东北乡引起很大轰动。听到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们这
些吃过煤的没写出《煤的赞歌》,肖下唇没吃煤却写出了《煤的赞歌》,看来王仁美的
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肖下唇考上大学后,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挂一千头的鞭炮,并花钱请了电影队,
在小学操场上挂起银幕,连放三晚电影。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立了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
来说媒的很多。姑姑说:小跑,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保你满意。母亲问:是谁?姑姑
说:我徒弟小狮子啊!母亲说:那个嫚有 30 多岁了吧?姑姑说:正 30。母亲说:小跑
才26啊。姑姑说: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我说:小狮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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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不能夺朋友所爱。姑姑说: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狮子嫁给谁也不会
嫁给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着腰、拄着棍子到医院闹事,败坏我的名誉,这都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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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我这里榨取的“营养费”少说也有八百元了。母亲说:这个王脚,是有点装。姑姑
怒道:岂止是有点装,完全是装。从我这里榨了钱,就跑到集上去吃烧肉喝烧酒,喝醉
了,腰杆子挺得笔直,满集乱窜。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肖上唇那
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
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
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
我的头都白了!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
过姑姑?母亲说: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员,坐着轿车来的。
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她,弥补“文革”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
说小跑在打破天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我母亲问。我跟他
拉倒了。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休
了他。王仁美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
小跑好,提了军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跑儿配不上你啊。
母亲说。大婶,这事你说了不算,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
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说。
第二部 2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
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棚子,里边临时盘了一个灶,
我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烧开水。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
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
呢。大雨天放鞭炮,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耍嘴了,快放。五
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纸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
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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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拍着巴掌,跺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烟——这些熊孩子,
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进入洞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
但王仁美一进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
钻出来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
睬。她穿了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
要想跟你亲个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
官,你这个傻瓜!连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里与小
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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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人美笑弯了
腰。我心中乱糟糟,哭笑不得。这个王仁美,好像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母亲大喊:快把
她弄到屋里来啊!我连讽带刺地说:夫人,请入洞房吧!王仁美说:屋子里憋闷,外边
凉快。孩子们拍手跺脚: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门口,往胡同里一
撒。孩子们一窝蜂扑出去,在泥水中争抢。我攥住王人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里拖。房
门太矮,碰了她的额头,咕咚一声响,她大喊:哎呦,俺的娘唻,碰破俺的头了!婶子
大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
处悬挂,只好挂在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泥巴,水,搅拌调
和,一塌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
条新褥子,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
的个亲娘,这哪里是炕,分明是个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
那个腚烫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
怎么生世界冠军呢?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试试炕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
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灶一直在烧火,蒸
馒头炒菜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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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墙角,说: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
着,你还是按咱这地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我无话可说,
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老婆我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
是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
下她的鞋子,剥下那两只湿漉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来,脑
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
她的脚也不小,几乎与我的脚媲美。她就这么赤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
转圈。本来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
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好像为了显示个头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天棚。
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圈,跳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
亲手扶着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
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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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
快弄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
姑姑说:都坐在原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
倒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肉,捏合后,咬了一大
口,呜呜噜噜地说,就这样,别端碟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
没正儿八经地坐着吃过几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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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姑姑来了!我说。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
了。
找我啥事?姑姑问。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吃了能生双胞胎?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王胆说的。
纯属造谣!——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
姑喝了,拍打了几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出来给人吃?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胎!王仁美说。
姑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往我姐姐手里一塞说:气死我了!王胆,这个小妖精,我费
了天大的劲儿才把她肚里那个孩子掏出来,她竟丧良心造我的谣言。等我见到她把她那
张×嘴给豁了。
姑姑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着,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声道:闭嘴!
王仁美夸张地大叫:哎呦亲娘唻,你把我的腿踢断了!
我母亲生气地说:断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说得不对!俺二叔家那条大黄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铁猫”
给夹断了。
肖上唇退休还乡后,专干残害生灵的勾当。他弄了一只鸟枪,满世界打鸟,什么鸟
儿都打,连被村民视为吉祥鸟儿的喜鹊也不放过。弄了一张眼儿细密的绝户网,转着圈
儿捕鱼,连一寸长的小鱼苗儿也不放过。他还弄了一只“铁猫”——威力巨大的铁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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