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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主子-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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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奏摺从皇帝手中取走,转头吆喝,“小福子,你过来!谁把奏摺搬到这里的?都拿走!” 
 
  皇帝正专心致志看着奏摺,冷不防手上摺子被取走了,抬起头皱眉道,“九弟,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朕手上的奏摺也敢抢,拿过来,这是浙东灾情的奏摺,朕还没有朱批呢。” 
 
  “皇上,你要好好养病,不能再这样操劳了。” 
 
  皇帝晶莹的肌肤白皙得吓人,透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憔悴的俊美,扬唇笑道,“你也和那些奴才们一样见识?一点小病,大惊小怪成这样。” 
 
  九王爷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急得浑身冒汗,“都咳血了,还是小病?皇上,你不可以这样糟蹋自己了,有什么不痛快,你告诉弟弟一声。 
 
  你照照镜子,你都瘦得……” 
 
  “谁说朕糟蹋自己了?”皇帝唇边的笑意敛了,“朕专心治国,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勤政爱民,怎么就糟蹋自己了?” 
 
  九王爷见他动了颜色,知道这个皇帝哥哥又犯了脾气,换在平时,绝不和他顶嘴,但都这个时候了,要是连他这个兄弟都不说话,旁人更不敢劝。九王爷思忖了片刻,跺跺脚,咬牙道,“二哥,你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可你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蓦然拔高了,盯着九王爷,尖利地问,“朕怎么对不起自己了?” 
 
  “你心里只有政务政务,一天到晚拼了命的处理国事,不把自己当个活人看。勤政也不可以这样动法,从去年底开始,臣弟就没见过你好好休息过一天。” 
 
  皇帝盯着怒气冲冲的弟弟,犀利的眼神反而渐渐温和起来,半晌,轻轻失笑,“你啊,从来只有倦政的皇帝挨骂,你倒好,来骂我太勤政了。” 
 
  “二哥,你登基才四年啊。臣弟……真的很担心你的身子。这样下去……” 
 
  “不用担心。朕早有准备。”看着九王爷愕然的神情,皇帝像往常那样自信地抿了抿唇,徐徐道,“淑妃快临盘了,要是男孩,朕就立他为太子。国家有了储君,万一有大事,也好应变。” 
 
  “皇上在说什么呀?您还年轻,而且太子出生,年纪那么小……” 
 
  “所以,朕也预备拟一道,日后当作遗旨的,命你当摄政王,辅佐太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朕,朕只是未雨绸缪,作个准备,未必就到那个份上。” 
 
  “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只是做个准备。” 
 
  “不,臣弟今天一定要问个为什么。”九王爷放慢了声调,沉下声,反而更显出一丝伤痛,“二哥,你心里,就真的那么苦吗?” 
 
  皇帝仿佛被击中了,定在当场。 
 
  九王爷轻声问,“你贵为天子,为了什么要这样日日夜夜和自己过不去?往死里糟蹋自己?” 
 
  “朕没有。” 
 
  “皇上,你……” 
 
  “不要再说了!”皇帝冷冷地截住弟弟的话。心里一年前被硬生生折断的苗子又开始戳得胸膛阵阵发疼。他别过脸,声调没有起伏的吩咐,“出去吧。摺子,朕今天不看了,听你的,朕休息一天。” 
 
  “二哥……” 
 
  “走吧,”皇帝用没有温度的手掌抚着自己的额头,“走吧。”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累,连叹气地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个人静静躺在金线精绣的龙床上,品尝着属于帝王的寂寞。 
 
  不错,他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却偏偏对不起自己。 
 
  怎么能对得起? 
 
  他连自己在哪,都找不到了。 
 
  苍诺离去那天午时的阳光似剑,在他胸前留下的伤口竟那么深,连时间也无法愈合。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报应还未结束。 
 
  苍诺走了,他反反覆覆,无时无刻不想起这件事。 
 
  从前憎恨的每分每秒变得异常清晰,在回忆中,一切都幻化为仙境,让人疼不可忍的美好。 
 
  “我肯为你放弃一切,你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再没有机会听见苍诺的声音。皇帝记得苍诺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那个异族的王子定定地看着他,在分离之后,午夜梦回,他终于发现那里面深藏的期待和一抹绝望。 
 
  “我要你说一句,一句就好……” 
 
  多简单的请求。 
 
  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吐,从此,天朝出了一个勤政的皇帝,天地间,少了一个铮儿。 
 
  “呵呵……”皇帝愣了片刻,才发现这是自己的苦笑。 
 
  没有国务的时间反而难熬,他竟然又呆坐在床边,又静静抚摸着手边柔滑的床单。 
 
  也好,快到头了。 
 
  咳出的血越来越多,他失去色彩的生命也快到头了。 
 
  万里江山,锦绣如画,他会成画上最亮最亮的色彩,那是他用肺腑里的血一口一口咳出来的。 
 
  很快,他再也不用闭上眼睛就回忆起去年秋天的点点滴滴。 
 
  不用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每一个呼吸间,都问自己——假如。 
 
  假如时光倒流,我还会用刀扎他吗? 
 
  我还会把水不留情地泼在他脸上?会对他恶言相向?会骂他是狗,是奴才?会把受伤的他一脚蹬下床?会狠狠地踢他?指着大门叫他滚? 
 
  假如。 
 
  假如重来一次,我会留住他吗?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地咳嗽,皇帝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肺,蜷缩着,无力地挨在床角。 
 
  血喷在洁白的垂帘上,宛如精致的梅花。 
 
  苍诺,我说过永远不再相见的。 
 
  幸好,这个永远,就快结束了。 
 
   
 
  新帝登基第四年的四月,不安的流言已经传到了各地。 
 
  就连百姓们也知道当今圣君病了。刚刚过了几年好日子的百姓们,开始忧心忡忡,民间形形色色的自发的祈福,渐渐多起来。 
 
  “求求菩萨,保佑我们万岁爷平安吧。” 
 
  “王母娘娘,你发发慈悲,让我们再过几年安乐日子吧……” 
 
  那是多好的皇上啊。 
 
  杀贪官,护百姓,不打仗,不乱收税,他还那么年轻,却比天朝任何一个皇帝都得人心。 
 
  京城成了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官员们四处奔走,各地的偏方源源不断送进太医院,试了一张又一张。每个人都惴惴不安,打听着宫内的消息,左右丞相竭力安抚百官,不要太担心,皇上是病了,但没有传言的那么严重。 
 
  皇帝在静养了半个月后,不顾后宫,皇弟,左右丞相等人的再三劝阻,一意孤行地决定恢复上朝。 
 
  当他静静地,带着和往常毫无异样的表情坐上最高处的龙椅,扫视群臣时,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第一件处理的事情,就是停止后宫紧锣密鼓的大选秀女等等活动。 
 
  瘦削的皇帝脸色苍白,眉目中还是原先那股从容尊贵不容人置疑的神色,简单一句话,给了不选秀女的原因,“肤的皇后妃子都很好,用不着。” 
 
  中断管理国政半月有多的皇帝,仿佛为了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一样,又开始了令所有人不安的日夜劳作。 
 
  小福子简直是哭着把一堆堆奏摺送到皇帝面前的。 
 
  他看着主子的手越来越细,渐渐骨头包着一层皮了,但拿着朱笔的时候,却还一笔一划稳稳慢慢地批。 
 
  “主子,您就歇一会吧?您昨天才睡了两个时辰,就一点也不累?” 
 
  “累。” 
 
  “主子?” 
 
  “很累,累极了。”皇帝拿着奏摺,在烛光下仔细看着,淡淡地说,“别担心,朕很快就能好好歇息了。” 
 
  听出话里的不祥之音,小福子死咬着牙,跑到蟠龙殿前面的荷花池边,捂着嘴嘤嘤呜呜地哭了很久。 
 
   
 
  才过了半月,举国震惊的移宫案发生了。 
 
  六宫侍卫总管以清理宫掖为由,一夜之间挪动后宫各妃宫殿。这个皇宫历来有惯例,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不料仓促的移宫,却惊吓了即将临盆的淑妃娘娘。 
 
  连惊带吓之下,成形的男胎落了,淑妃虽然保住性命,却已状若疯狂。 
 
  病中的皇帝大怒,严令彻查。 
 
  九王爷亲自主持这件滔天大案,从六宫侍卫总管敏男开始,一路顺藤摸瓜,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竟然牵扯到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身上。 
 
  经过两个月,轰轰烈烈的移宫案以天朝第一位废后的自尽而终告一段落。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皇后一族,用闪电般的速度从皇族中选出一名男童过继膝下,立为太子。 
 
  顿时,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一股可怕的风暴在京城上方积聚,谣言再度传开来了。 
 
  “外面,都在传些什么?”皇帝被宫女从床上扶起来,喝了药,艰难地靠在枕上喘息。 
 
  “在传……皇上病了。” 
 
  清减过甚的皇帝轻轻笑着,“大概,是传朕已经死了吧?” 
 
  “没有。” 
 
  “不用隐瞒,朕只是病了,还没有糊涂。”皇帝勉强地喘息。这蟠龙殿真闷,空气都在哪里去了,怎么也进不了鼻尖,时时刻刻窒息般的难受。 
 
  浑身都冷,可肺,却又热得发烫。他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觉胸膛里滚烫的肺叶在慢慢腐烂。 
 
  “立国周年大庆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嗯,礼部和兵部都准备好了,东西也备齐全了。太子会代皇上在宗庙前祭拜。” 
 
  “不必,朕要亲自去。” 
 
  “皇上!”九王爷猛然抬头,“皇上您病成这样……” 
 
  “朕的病不要紧。”皇帝云淡风轻地笑着,“谣言,可以乱国。朕要露面,让百姓知道,朕还活着。九弟,太子还小,你也只是刚刚开始跟着朕主管全局。朕希望自己还可以拖上一年,至少,半年。” 
 
  “二哥,二哥你在胡说什么?你三十出头,正当盛年,病一病,休养几天好了,何必说这种让人难过地话?你……你要让弟弟我心疼死吗?” 
 
  “别心疼,朕命不长,是活该的。”皇帝不在乎地笑着,缓缓转头,看着窗外远远的地方。 
 
  枝头花,又开了。 
 
  等到花瓣落下,秋天也该到了。 
 
  他记得秋天的平原,长草匍匐,枯枯黄黄。风筝在云上高高飞着,线一断,铮儿远远地飞走了。 
 
  没走……在我怀里呢…… 
 
  当初拥抱着自己的宽阔胸膛,也不在了。 
 
  皇帝含笑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忽然问,“九弟,脸上怎么红了一块?” 
 
  “哦……没什么。” 
 
  “又是玉郎弄的?” 
 
  九王爷似乎生怕皇帝怪罪玉郎,一手慌慌张张地掩了,一边笑着道,“他最近说要好好练武,抓了我去陪练。皇上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没大没小,出手没轻没重,臣弟一个不留神,脸上就挨了他一下。皇上……你盯着臣弟干什么?” 
 
  皇帝回了神,怔怔的。 
 
  病中的他总有点恍惚,情不自禁地想说一些话。这些他从前总不屑开口的,到了现在,又真的很想知道。 
 
  “九弟,他会让你生气吗?” 
 
  “怎么不会?一天到晚被他气个半死。”九王爷难得见皇帝不醉心政务,有情绪闲聊,撩起下摆在床头坐下,笑笑,“好像小猴子似的,屁股底下有钉子,一刻也不能停,稍微不看紧,就不知道他又会惹出什么事来。” 
 
  “那怎么……不换一个听话点的呢?” 
 
  “换?不行不行!”九王爷一愣,紧张地表白,“惹事也好,生气也好,反正就这么一个。要是有一天回去见不着他,我还不如死了痛快。皇上,你不会又想逼臣弟娶妻吧?”帅气的脸上有点惊惶。 
 
  “没有。”皇帝淡淡否认了。他收回目光,唇边带着一点苦涩的笑意,“你说的对……” 
 
  不能相见,还不如死了痛快。 
 
  不想活了,这副躯壳,慢慢糟蹋吧。 
 
  让它从里面,无声无息地腐烂,一点渣子也不剩,再也不会疼,没完没了地疼。 
 
  苍诺。 
 
  你还在恨我吗? 
 
  我……好想再见见你。 
 
  你还记得铮儿吗? 
 
  他那么那么地难过,那么那么地绝望,那么那么痛不欲生。你在遥远的契丹,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在你离开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了你一夜,等着你,或许来看他最后一眼。 
 
  可你到底还是没有来。你生气了,绝望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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