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相见:仓央嘉措的诗与情-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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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被几名侍从陪着上了马车。当年，卓玛就是乘坐这样金色的马车来到他面前的。如果在平常，这巨大的声势肯定让他为之兴奋，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只有病榻上的母亲。自己不在，多吉大师还会派人照料母亲吗？寺外的邻居们还会来帮忙吗？什么时候母亲再来和自己见面？

他胡思乱想着，身体随颠簸的马车上下起伏。车外的众官员和随从都心急如焚，因为桑杰嘉措已经下了严令，不能及时赶到，众人都不能活命了。

乌坚林早已远去。曲松河也逐渐远去。陌生的雪山出现在眼前，仓央嘉措从未见过的一些新奇建筑也频频掠过马车的窗前。往事如烟，渐渐散去。前途未卜的命运带来新的恐惧，袭上心头。

19│坐床大典（上）

身在当雄的拉藏汗最晚得到五世达赖转世灵童要坐床的消息。看到来发邀函的桑杰嘉措的使者，拉藏汗气得几乎要杀人。本来他还要趁桑杰嘉措心机未稳之时兴师问罪，但没想到桑杰嘉措竟然不等皇帝圣旨下来就急忙让灵童坐床。他深知，一旦坐床成为事实，新的权威就会形成，到时候，自己再想有所图谋就会变得异常困难。

拉藏汗和大军师都果儿商议，如今之计，不能轻举妄动，尤其是青海的策旺阿拉布坦一直虎视眈眈，万一他趁这个机会和桑杰嘉措联合起来就麻烦了。计议已定，拉藏汗调集人马，带着主要的手下向拉萨赶来。

此时的拉萨，人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他们钦敬的佛爷五世达赖喇嘛虽然已经圆寂，但新的佛爷已经来临，他们的心灵不会一刻没有依靠。

在雄伟的大昭寺中，仓央嘉措已经受命拜黄教的另一领袖——五世班禅洛桑益西为师，并由他剃度成为正式的佛门弟子。仓央嘉措从小在寺中长大，对这一切都感到很习惯。他心中那些惊慌已经逐渐消退，各种仪式的庄严和拉萨僧俗们的顶礼膜拜已经让他自己也有些相信，自己天生就是为了佛对世人的怜悯而生的。

桑杰嘉措自从亲眼看到仓央嘉措后就慨叹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这个只有15岁的男孩，在众人面前没有丝毫的畏惧，尤其是他眼中闪烁的智慧的光芒，让他也感到那种不会被人所操纵的神秘力量是存在的。

万里之外的京师，刚刚亲征噶尔丹胜利归来的康熙皇帝得到了桑杰嘉措谢罪的奏章。作为一个经历过诸多宫廷权谋的人，康熙皇帝明白桑杰嘉措作为一个权位不稳的统治者的苦心。而作为一国之君，他也明白自己此时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尽力维持各方的平衡，把战争的危险降到最低。此时的政局，只有树立新的权威，才能压服各方。所以，康熙决定以最高的规格，承认转世灵童仓央嘉措的地位。他发下圣旨，派蒙古地域的黄教活佛——章嘉呼图克图为钦差特使，前往主持大典。

大街小巷的老百姓们哪里知道宫廷里的种种机谋？他们就是想好好过着太平日子，同时，盼望有一个真正的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来化解他们身心的劳苦。

十月二十五日的清晨。拉萨的街道两旁，跪满了迎接仓央嘉措的人群。虽然阳光明媚，但空气中还是吹着一股凉凉的风。有已经见过仓央嘉措的人低声诉说着他的面容和身形，旁边的人都一脸艳羡地听着。

大昭寺的门前，仓央嘉措身披崭新的僧衣，端坐在一个镶金饰玉的宝座上。他的老师将巴顿珠花了一夜的时间，教他仪式中应该有的姿容。仓央嘉措早已烂熟于心。连续多日的喧嚣，已经让他精神麻木，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木头人，不过是在跟着人们的手上下活动而已。

仓央嘉措身边，端坐着他的新的真正的老师——五世班禅大师。达赖和班禅同为黄教领袖，依照规矩，历代达赖和班禅互为师生，谁年长谁就是老师，五世班禅是五世达赖喇嘛的学生，现在则是仓央嘉措的老师。

桑杰嘉措带着文武官员和儿女们围绕在仓央嘉措身边。他们共同等待着皇帝钦差特使——章嘉呼图克图的来临。所有人中，有一个人此刻心情最紧张，那就是桑杰嘉措的幼女卓玛。当年的小女孩卓玛现在已经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自从小时候亲自到乌坚林见过仓央嘉措之后，卓玛就喜欢上了这个不同凡俗的小男孩。但是，也是自从那次之后，父亲再也不让她去见仓央嘉措了。如今，她已经是17岁的少女，重新见到已是翩翩少年的仓央嘉措，卓玛心中暗暗萌芽多年的爱，一下子盛开。它知道，这个15岁的少年也看到了她。他们相视一笑，但新的世俗礼隔让他们再也不能自在地游玩、交谈了。

这一切，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卓玛压抑着自己内心那炽热的爱恋，随着哥哥和家人，低头默诵经文。人间的情爱，有些注定是悲剧的序曲。美貌的卓玛怎么知道，自己正如一颗小石子，即将淹没在历史的无奈中。

就在人们注视着远方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马嘶声。拉藏汗会同策旺阿拉布坦汗的特使赶到了。他催马来到众人面前，四处张望。桑杰嘉措见了，赶忙过来迎接，亲手牵住拉藏汗马缰绳，请拉藏汗下马。拉藏汗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一闪身下了马。他抬头，正好看到宝座上的少年仓央嘉措。仓央嘉措也正神态安详地看着他。

拉藏汗心里一惊。这个仓央嘉措器宇果然不凡，单是那柔和而深邃的目光就远超出同龄人。一般人见了，总是自然而然地就生出敬爱之心，就连他这个事事想找麻烦的人，火气也不禁降了下来。他瞄了策旺阿拉布坦的特使一眼，一言不发地站到等待的队伍中了。

终于，摆着皇家鸾仪的章嘉呼图克图活佛一行人来了。大昭寺前礼乐齐鸣，众人抢步上前，按照官阶大小，排成队列迎接。

章嘉呼图克图是藏族地区外黄教的大活佛，位比达赖、班禅，何况现在又是大皇帝的钦差啊！

章嘉活佛走下大轿，笑容可掬，左手拉住桑杰嘉措，右手拉住拉藏汗，一起来到仓央嘉措的宝座前。仓央嘉措按照既定的安排，走下宝座，和章嘉活佛互致问候。

桑杰嘉措见万事俱备，传令部下，马上开赴布达拉宫，举行正式的坐床大典。

20│坐床大典（下）

十地界中的法王啊，

请用誓约将我眷顾！

唯有你的广大法力，

能将我心中的冤孽驱除！

通往布达拉宫的大路上，人们用白沙和红沙洒出了吉祥的经文。喇嘛们组成的“色邦”仪仗队，以佛门最尊贵的方式，敬候着上师的来临。鼓乐高亢，激扬在晴朗的天空中。

老百姓跪在路旁。见惯世事的老年人激动地流下热泪，向年轻人讲述这百年不遇的盛大节日的来历。孩子们没有一个乱跑乱动，都静静看着，等待那用绸布包裹着的轿车来到自己身边。

坐在轿车上的仓央嘉措，眼前的一切仿如梦境，越新鲜就越不真实。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更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跪地，兴奋地磕头流泪，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这个曲松河边长大的无名小子。

人世间所能得到的殊荣，似乎都一下子磅礴而出，越是崇高，就越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根本不属于自己。是的，他不是什么活佛，不管到了哪里，他都只是扎西丹增和才旺拉姆的儿子、爱唱歌的孩子仓央嘉措。他默默地想着这些话，一股倔强的脾气上来，让他只想拉开门一跃而出，逃离这个盛大却和自己无关的仪式，到广阔的草原上尽情奔跑。他要顺着那条白白的路，一直跑回家乡，回到生病的母亲身边。一想到母亲的面容和声音，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涌了出来。好在轿中并无别人，无人知晓他的一切心思。

布达拉宫到了。那些要逃离的想法根本没法实现，现实中的仓央嘉措面无表情地从车轿上下来，侍从们弓着身子让他扶着，和钦差大臣章嘉呼图克图肩并肩，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

仓央嘉措边走边向人群中偷偷张望。他像一个只渴的人找水源那样，一直在寻找他熟悉的人。仿佛熟悉的人就能给他片刻安慰。他想起面见桑杰嘉措的那一刻，一个美貌而害羞的女子和他不经意的对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时候曾和自己一起唱歌的卓玛。她的发辫曾散发着迷人的香气。自从儿时那次相见，他们就再没有见过。如今的卓玛，出落得更胜过仙女。他对卓玛一笑，想和她倾诉这些年的点滴心事，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卓玛和他只相视一瞬，就羞涩地低下了头。仓央嘉措心中一动。他知道，卓玛不再是那个他曾在梦中想念过的姐姐了。

他寻找着卓玛，想从那熟悉的眼睛中找到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但是人群中没有她。他放弃了，任由自己的身体在这个坚硬如铁的场面中来来去去。

布达拉宫里的司西平措大殿中。香气缭绕，诵经的声音刚猛而热烈，驱除着每一个人心中的杂念。两个宝座列在殿中央。章嘉呼图克图微笑着，在众人的注视中，扶着身材高挑的仓央嘉措上了宝座，自己则坐上另一个宝座。顷刻之间，所有人都跪倒在地，祝贺新的达赖喇嘛正式坐床。

仓央嘉措起身，和章嘉呼图克图互敬哈达。章嘉呼图克图请出康熙皇帝御赐的种种珍贵的礼物，送给仓央嘉措。桑杰嘉措也命人抬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由仓央嘉措呈给章嘉活佛，敬献给大皇帝。

紧接着，仓央嘉措要给僧俗们摸顶赐福了。从桑杰嘉措开始，众人依次走过来，请他赐福。

他伸出右手，向人们低垂的头顶摸去。在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那以前只存在于人们口中传诵的那种神秘力量。这一刻，仿佛有很多的手，来到他的手上，和他一起触摸世界的核心。而在他的心里，也仿佛有很多颗心在一起跳动，充满着对人的真诚的怜悯。他全身一冷，忘却了一大半的往事。

桑杰嘉措过去了，拉藏汗过去了，策旺阿拉布坦的特使过去了，自己的老师将巴顿珠过去了，陌生人一个个过去。自从那灵魂震动的一瞬之后，内心对陌生人的戒备竟一下子全无。越是陌生，反倒越是能感受到那股巨大的虔诚。

那个他刚刚还在寻找的人——盛装的卓玛躬着轻盈的身子过来，仿佛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她那么耀眼、火热。仓央嘉措的手微微有些抖着伸出去，放在她乌黑的小发辫上——当年，他曾抓住它们，闻上面那奇异的香气——他感到卓玛的身体剧烈地一抖，几乎要晕倒在地。他慢慢地收回了手，一种他还从未经历过的紧张也震颤着他的身体。

除了已经退在一旁观礼的桑杰嘉措，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瞬间。桑杰嘉措心里一动。他猜透了女儿的心思。

21│金色牢笼

仓央嘉措起驾到布达拉宫外，为等候多时的信众摸顶祈福。男女老少排成长长的队列，依次躬身走来，接受仓央嘉措的摸顶。

桑杰嘉措和拉藏汗虽互藏杀机，但在这个时刻，也都故意装作亲热无间的样子。作为皇帝的代表，章嘉呼图克图活佛对此中玄机心知肚明，但只要西藏各派能维持平衡，百姓能得安生，自己这一代人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拉萨的民众人山人海，还有很多从远方赶来膜拜的信众，他们见到仓央嘉措的容颜时，都莫不心生正信。人们把各自心中最美好的向往和对生命的期盼都投注在这个俊美的少年身上。他简单的一摸，就仿佛是慈爱的海洋，渐渐汇入到每个劳苦的身体里。

桑杰嘉措看着仓央嘉措的威望在短时间内就上升到如此高度，心中颇为得意。他身边的拉藏汗面对此情此景，则另是一番滋味。仓央嘉措未来难逃桑杰嘉措的掌握，自己要想寻机夺权，难度则是越来越大了。

仓央嘉措累了。一个又一个仪式接踵而来。每一个仪式上他都是中心，每一个仪式都像沉重的枷锁，锁住他的身体。他盼望深夜的来临，能独自面对黑暗，想那些自己愿意想的事情。

仓央嘉措虽然还年轻，但他已经看得出来，这个桑杰嘉措，卓玛的父亲，虽然表面上对自己恭顺，但自己生活的每一处他都想掌握，就像摆布一颗棋子那样，被他稳稳抓在手中。进了布达拉宫这个巨大的宫殿，他却如同进了世界上最小的牢房，没有半点自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终于，浓重的夜色降临到拉萨，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开始休息。仓央嘉措被带到华丽的寝宫里。侍从们伺候完洗漱后也都退到门外。仓央嘉措拉下床前的绸布帘子，倒在松软而华丽的被褥中。所有的器物都那么闪亮，散发着陌生的香味。仓央嘉措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黑色木床，母亲床前小柜子上的铜把手，那些熟悉的东西每一件都那么可爱，不禁又流下泪来。他轻搓双手，然后用左手揉着酸疼的右臂。此时此刻，他真想沉沉睡去，再也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