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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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可却一点也不佩服。因为铁秀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
而且,他所付出的代价,要比铁秀还大。
只不过,他不是站在光亮之处:就像舞台上的射灯,全投射在铁秀的身上,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焦点,而他呢?只是舞台上一具活动的布景板,他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留意。
看见铁秀趾高气扬,春风得意,名成利就,可是他自己呢?犹在漆黑之中哑忍:要是没有他一手把铁秀提拔起来,拉入武行,今天影坛里那有“飞狐”铁秀这个人?而入人都说:“铁秀念旧,不记前仇,提拔张大可。
——什么是“前仇”?
想必是当时韩三怒和简青果各导一片,形成对垒。结果,在票房纪录上,韩败于简手,人们捧红了铁秀,忘了自己吧!张大可觉得人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残忍,他们捧你和踩你,是全不需要理由的;他们可能今天捧你,明天就忘了你;也可能是今天踩你,明天却把你捧得上了天,所以,娱乐圈这一行,永远都是在赌博,没有稳胜这两个字。
当年那一个“机会”,铁秀和张大可都当上了主角,但幸运之神却在铁秀那一边;铁秀的“幸”,便是张大可的“不幸”。
…一而今铁秀的死呢?
应该轮到我了吧?张大可这样地想:我再不风光风光,年纪大了,也没能耐风光了。
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昨天早上,张大可才特别在那危岩上占据了对自己有利而对铁秀极不利的位置。
根据《雪山飞狐》原著里的情节,苗人凤和胡斐在雪崖上决斗,但功力相仿,已生惺惺相惜之心,无奈脚下巨岩即将崩坍,只能承受一个重量,正危危欲坠,两人各施所学,要分出生死胜败,这个胜负存亡也正是苗胡两家百年数代间的总结。由于这是一场压轴好戏,而且在原著里故意不写出结果,让读者自行揣想,所以要把它拍成映象时愈发要拍得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在武打设计上也要别出心裁,招式拼搏更得全力以赴。
为了要拍好这一场戏,导演简青果、武术指导韩三怒和铁秀都煞费心神,特别选景取镜、设计武打招式,这最后一场决斗,便找了这一片断崖,在寒漠的雪景中拍摄。
原来剧情是安排苗人凤与胡斐苦拼一场后,两人一齐跌烙崖壁上悬着的一块大岩石上,那块巨岩正摇摇欲坠,两人便要在这岩上分出生死。断岩口离这块突出的岩壁大约有二、三十公尺,力求逼真起见,铁秀和张大可要真的从崖口跳落悬崖,然后在这危岩上再战。
崖下尖石磷峋,无可攀倚,如果直接摔了下去,必定粉身碎骨。铁秀和张大可虽有技可恃,但都不由得不暗自心悸。不过,观众现有的要求,不是光靠特技镜头凭空耍上几记,则是要有真实感的映象。铁秀为了要维持他“艺高胆大”的形象,只好冒险一试;张大可目下是他所扶植的人,铁大哥都敢跳了,他这一条贱命,更不敢说“不”字。
当然,“跳崖”事先曾作过无数次安全检查:那大石肯定可以承载得起两人的重量;两人跳下山崖的方位与角度。也保证能摄入镜头,由于这场戏的冒险跳崖镜头是宣传的重点,除了邀一大班记者来现场参观之外,两人都不系安全器具,不吊钢索,只绑一条活口细丝安全吊带,而且要在跳崖的同时,还在半空中刀剑拳脚交锋。
想到那座深峭壁立的断崖,张大可心底里就起了一阵颤慄。
——要是摔下去的是自己,而不是铁秀……
虽然,他早料到铁秀会有这样的下场。不是为了什么,他知道韩师傅不会再纵容铁秀猖狂下去的。铁秀大逆不道,得意忘形,背叛师门,韩三怒早已经记恨在心。他可是冷眼旁观,乐促其成。
——这可不是他杀的,他只是一个被动的螺丝钉,当整部机器操作时,他不得不发挥作用。
铁秀这一死,报童上的“矛头”,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来。有的猜测他会窜红,替代铁秀的位置;有的则归咎于他,说他没有及时挽救铁秀的生命。不过,这圈子他浸久了,看透了,日子一久,人们即淡忘了此事,遗忘了铁秀,观众只要看好戏。
一一这次却真的是看了场“好戏”:“苗人凤”杀死了“胡斐”。
铁秀坠崖身死的一幕,已全摄入镜头。
张大可想起简大导答应过他的话:铁秀的时代已然过去。
如今,该轮到他张大可了。
——假使简青果不肯兑现前诺,该怎么办?
这疑惑使张大可焦躁了好一阵子。
——假如简青果这老狐狸又来耍太极,该怎么办?
这困惑一直到张大可心里发狠,下了个决定,才告消散:连“打不死”的“飞狐”铁秀都死了,光会戴眼镜叼烟斗的简青果又焉能不死?再说,铁秀的死,多少都跟简青果沾点关系,他就算替小师弟报仇,也不为过。
——《雪山飞狐》拍完了,“飞狐”真的死了,接下来的戏,就要看自己、韩三怒和简青果的了。
名武术指导韩三怒可不是这般想法。
他一早就预见铁秀会有这样的下场,不过,他也不看好张大可。
张大可一向是不甘于屈人之后,心怀忿愤;铁秀则太过求好心切,他的工作压力太大,而他又太过投入。无论是铁秀还是张大可,这样子的个性,都很难一辈子平安无事的活下去。
——因为平安无事不是他们的冀求。这一幕戏“出事”,看来,是“苗人凤”杀了“胡斐”;其实,远早在铁秀扶摇直上,青云得志之时,“胡斐”已先“杀”了“苗人凤”。
张大可是跟铁秀一起“出身”的,甚至可以说,是张大可“带”铁秀“人行”的,故此,铁秀窜红得越快,对张大可而言,越是对他自己失去了信心。
人一旦失去了信心,便容易自暴自弃。张大可的演出最近被影评人说为“木口木面”,被记者形容为“露宿者”,便很可能是因为这种“自甘堕落”的心态。
韩三怒很了解这种心情。
凭他多年“武指”的经验和名气,居然斗不过一个文人出身转拍武打片的导演简青果,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韩三怒替好几个导演执行过武打场面设计,每一部片都十分“收得”,很多人都说,是韩三怒“捧红”了这些导演。
被韩三怒捧起来的不只是导演,也有超过二十位的武打演员,这些演员不论功夫恨基高低,一旦落到韩三怒手上,都能化身成幕前英雄,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虎虎生风,而且,每一拳一脚,都揉合了优美的舞蹈,姿态,在搏击时又极尽勇狠逼真之能事,拳拳到肉,令观众得到极大的满足感。
就连铁秀,也可以说是韩三怒一手栽培出来的。虽然是导演们赏识铁秀,让他有机会挑大梁,但铁秀的动作身手,全是韩三怒一手训练出来的。
他看出铁秀的反应灵敏,身体肌能极佳,而且有一张生动活泼,讨人喜爱的孩子脸,便让他以小巧功夫配以勇劲的招式,加上滑稽诙谐的表情,使他自李小龙的阳刚猛烈之外,另外塑造成一个平易近人,身手不凡的英雄形象。
他成功了。
铁秀也成功了。
他塑造了那么多种不同的形象,创造了那么多种武打招式,栽培了那么多武打明星,却要以铁秀最能表达出他的意思,在招式演练时最得心应手。
但却在他最重要的关头里——由“武指”转为“导演”的第一部片子——成为他的克星。简青果与铁秀的合作,使他遭受了一次滑铁卢。
其实,他在武打电影的全盛期间,所做的工作,简直超过了导演的职责:从武打招式的设计,到剧情的铺排,甚至剪接的技巧,和档期的争取,还有宣传的噱头,他都参与设计,指挥若定,不过,武指始终是武指,尽管收入不货,但在身分上,似仍比导演低,韩三怒因而经不起友人的怂恿:栽培了那么多的导演和演员,难道自己不想独当一面,也过过大导演的瘾?于是辞去好几部片的“武指”,正式要拍一部自己执导的电影。
这一来,的确轰动了一段时候。
由于他脱离了原来的公司,自行拍片,铁秀在合约上,仍然是属于原来的公司,这公司便聘请了本以导历史宫廷片成名的文人大导演简青果,来导一部铁秀领衔主演的片子,来跟自己打对台。
铁秀仍是那大公司的基本演员,在合约未满前,作为“恩师”的韩三怒只能暗地里“要求”铁秀辞演,而不能明着下令铁秀拒演。
铁秀表面上唯唯诺诺,却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表明了他会跟简大导全力以赴,拍好这部电影。韩三怒本来就知道影艺圈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害关系,只有成王败寇;但他仍以为人虽在娱乐圈里,但这班武行出身的人,毕竟还讲义气。
铁秀的这些作为,顿使他绝了望,灰了心,所以后来的张大可曾一再向他保证,日后不会忘记他培植之恩,韩三怒也只“姑妄听之”而已。
韩三怒决定舍铁秀而取张大可,因为他知道:铁秀他是请不动了。以张大可的身手,比铁秀只强不弱。而且,他这部片,是要实践自己一个武打电影的新理想,不太注重个人形貌。
日后韩三怒自己回想起来,不免要归咎于自己太过追求完美。他那部片子的失败,不是败在技巧,也不是败在功力,而是败在他的“理想”上。他的“理想”、一则尚未圆熟,二则在当时可说是逆势而行。
天下大势不可造。事难莫过于逆势,聪明人善于造时势,至少,也得顺应时势,尤其是电影这行业,逆势而行,当如仰天自睡。就算是武术上,也讲究势的把握,一旦失势,即只有捱打的分儿。
韩三怒这部片子,可能对武侠电影的新里程碑,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但却也是一个反潮流的失败尝试。
他有感于当今影坛为求高度逼真,一,味狠拼。他们用真刀真枪,咬牙厮杀,时作“空中飞人”,吊钢索满天飞,这还不算,为了要得到强烈的真实感,每拳,都要充满了劲道,要结结实实的打在人体上,把被打者激出了扭曲捱痛的表情;每一脚,都要表现出杀伤力,把人直踢飞出去,落地不起。
尤其是铁秀这一千人,力求完美逼真,他们从数丈高的石阶一跃而下,去扑击对手,把“敌人”扭翻在地;有时从百数十级楼梯翻滚而下,直跌得骨折肉裂,这还是小儿科。铁秀还在高空攀梁扶壁的翻跃纵伏,也曾从九楼高摔落地面,在高空铁塔上与人作殊死战,在极度危险的地方被人打得飞跌仆滚,他都事必躬亲,路空跃击,越障过涧,视作平常,因而赢得英雄式的欢迎与喝采。
可是,在这喝采和掌声之后,铁秀对自己的要求,只能越来越高了。他已没有退路,他的高度逼真,掀起了一股旋风,人们已不能忍耐那纯粹配搭对拆、点到即止的“招式”,而要求更高的刺激。所以,在影坛里,不拍武打片则已,一旦开拍,即要拍高度危险镜头,务求高度逼真,让观众有高度则刺激,而演员和幕后工作人员,也同时要高度冒险。
这样苛求下去,戏中的真实,最后要成为真实里的真实。不仅要做到真的像,还要达到真的是,难免会有意外,产生悲剧。铁秀浑身上下,莫不有伤,背脊跌断过,鼻梁打裂过,至于脱臼折足、皮肉之伤,更不胜数。
观众的要求是没有止境的,武打动作片的“真实感”有限制。到了最后,不过是真实或是夸张了的真实,但演员和幕后工作人员所冒的险,为的只是给予观众感官上的刺激,实在是划不来。
韩三怒出身武打,所以他能设身处地,为武打演员着想。他原受过正统的国术训练,不但重武德,也有文墨修养,他有鉴于潮流的趋向,便想创造出一种新的武打时萨以气氛逼人为主,反而着重镜头的技巧、意念的表达,提供一种以弱胜强、以慢打快、以无化有。以柔制刚的怀旧方式,尽量提升武功的哲学层次,减低过分的渲染夸张,消除暴力血腥的场面。总括来说,他是要提倡一种新的武侠电影,与中国原本的国术传统和艺术精神相衔接,让观众能有想像的余地,形同国画上的留白,音乐上的余音,台词上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他认为这才是武侠电影武侠片的新途径,而且才是真正具有民族情操和侠义精神的学问。
可惜他眼高手低,拍出来的,基于老板和公司还有片商的一再要求,一改再改,跟理想有一大段距离,他这影片,也成了他电影生涯的一个低潮,幸好,虽然十分不叫座,但仍有人叫好,只不过,在电影这个行业里,一旦不能卖座,叫得再好,也没有人留意。
韩三怒从此几乎“一撅不振”,他不能晋身导演,退才武指,但噩运似乎缠上了他,一连几部片,都不卖座,如上他投资拍那部吃力不讨好的片子,耗损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