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血魂碑-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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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缭绕中,我欲言又止。我在迟疑,要不要把我认为是那层“纸”后面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呢?倘若说出来,满鸟鸟肯定深信不疑,覃瓶儿就说不定了,因为这毕竟与以往的任何“鬼魂”传说都大相径庭。一般来说,都是真实的人见到虚幻的“半傀”,还没听说过有人亲自体验自已的魂魄看见真实的人的。还有,我那到现在都还只能看见黑白二色的眼睛也是一件既不可意会也不可言传的麻烦。
犹豫半天,我才问覃瓶儿,“从你产生那种有人叫你的感觉到你回来摸到我躺在地上,时间大概是多久?”
“……也没多久吧?”覃瓶儿明显迟疑了下,“大概也就十来分钟。”
十来分钟?我脑子转开了。按这个时间计算,那时我已经抹了花儿的眼泪,已经能清晰看见黑白世界,而且极有可能正在跑向那座吊脚楼,那……我怎么没看见折身而回的覃瓶儿,而回来后又能清晰地看见她抱着我的肉身呢?难道……我在吊脚楼里转了一圈竟然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甚至,那番遭遇确确实实是一个真实程度极高的梦?
“那座吊脚楼明明悬在空中,你怎么会走上它的场坝?”这句话顺着思维走,我未加考虑就说了出来。
“悬在空中?”覃瓶儿一呆,摸摸我的额头,“谁说的?鹰,你……没事吧?”
“……难道不是?”既然说开了,我干脆继续说下去,“而且,楼前有几棵悬在空中的马桑树,并且很高大,楼后是一片悬在空中的桃林……”
覃瓶儿婉尔一笑,说:“鹰鹰,你什么时候看见那座吊脚楼悬在空中?你做梦了吧?那座吊脚楼明明好端端座落在地上,楼前楼后光秃秃寸草不生,哪来悬在空中的马桑树和桃林?”
“……?”我沉默半晌,试探着说:“那座吊脚楼附近,你没看见其他人?”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些从空气中钻出来的裸女,即使那层“纸”后面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既然真实世界有一座吊脚楼,那现实世界至少也应该有那些裸女的某些痕迹,比如壁画、雕塑之类的东西。
“你越说越离谱了,那座吊脚楼孤寂死沉,哪有其他人在呢?”
“内外陈设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有。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吊脚楼,和陈老家、巧哥家的吊脚楼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座吊脚楼明显大了许多。”
“那……你和寄爷在哪里找到稻草和这几套衣服?”
“哦,这倒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你们猜,这稻草和衣服在哪里找到的?”
我和满鸟鸟相互看了眼,扭头定定看着覃瓶儿,“哪里?”
“鸟鸟,你要坐稳了——在堂屋中的一副棺材中……”
“啊?”满鸟鸟果然没坐稳,从地上弹了起来,像身上落了火石一般,手忙脚乱就要去剥掉那身衣服。覃瓶儿也不避嫌,及时止住满鸟鸟,“别急,安叔已经为衣服做了法事了,你不用害怕。你看,鹰鹰多镇定!”我唯有苦笑,听说衣服是从一副棺材中找到的,我的内心早就狂跳不已,只不过没有满鸟鸟那样表现得很夸张,所谓的“镇定”完全是装出来的。
满鸟鸟对寄爷极为崇拜,听覃瓶儿说寄爷为衣裤做了法事,赶紧提上褪到大腿的裤子,一步蹦到我身上,双手自然而然搂上我的脖子。粗重的喘气声在我耳边猛烈响起。我瞥见覃瓶儿偷偷咧了下嘴,心里明白所谓寄爷做了法事这事儿纯属鬼打架,只不过是覃瓶儿在宽满鸟鸟的心而已。
“你……你不是说……衣服是在箱子里找到的吗?”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说话自然很不流畅。
“是啊。箱子就在棺材里啊,箱子周围就堆着稻草。那棺材封得真紧,刮的黑漆也很厚,安叔忙活好半天才把棺材盖弄开……”覃瓶儿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却感觉脚板越来越凉,而且,出气更加困难。
“鸟鸟……那个箱子……可能……很值钱……”满鸟鸟已摸清我的套路,我按常规方法已不能摆脱他双手的束缚,本想再次使用撩阴腿,想到这个招式太过阴毒,可能造成无法预料的结果,所以只得利用他的弱点,转而求其次,以攻心为上。
满鸟鸟听说那箱子可能很值钱,紧张的情绪有所松懈,反映在行动上,双手传来的力道也弱了许多。
“值屁的钱,我看了,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黑漆木箱子……”覃瓶儿根本没注意我的窘境,也没意会到我的战略思想,居然使出落井下石的招式。我的脖子又一紧,我暗暗叫苦,在心底狠狠叫了覃瓶儿几声姑奶奶。
“听,安叔在唱什么呢?”覃瓶儿忽然说。我的脖子像螺母在满鸟鸟双手环抱中旋转差不多九十度,望向寄爷。只见寄爷左手握八宝铜铃、右手握司刀,正在稍远处旁若无人手舞足蹈,边舞边唱:
妹妹的花针,刺不透玄武的心。像锅儿的混沌世界,隐藏着,白虎部落隔绝世人的迷踪之城。万能的祖先,建造了一座通向远古的门,白虎、鱼鳖是两支部落祖先的像征,黑脸张飞和洪荒时代的青龙图腾,守卫着,八部大王和白黑红三位家神,还有那,赐给后人流动雪银的巴寡妇清,高高的悬楼,安居着他们世人敬仰的英灵。骑着骏马的女族圣母,怀抱兔子俘获了先祖那,千般恩爱万般柔情,英明的先祖,为了延续子孙的安宁,逆流而上来到世外胜境,本想安居乐业,无奈因爱而恨,镇住了,那持刀而来的温柔大军。女神的诅咒,前栽马桑,后种桃林,一对怨家,终成了,世代纠缠的阴魂。延展千年的后人,取出祖先准备好的瘟灯,驱散那,迷失心境的重重阴云……
寄爷的歌声粗犷豪迈,曲调竟是土家的摆手歌,舞蹈也与土家小摆手舞动作极为相似。
覃瓶儿听寄爷歌声停止,沉默半晌,“鹰鹰,你听懂他在唱什么?”
我回味了下歌词,迟疑着说:“又懂又不懂……”话未说完,寄爷唱道:“鸟啊鸟,过来嘛,我给你加呀加火焰……”满鸟鸟本听得口水直差滴到我脖子上,听寄爷招呼他过去,松开我的脖子,兴冲冲跑到寄爷身边。寄爷手握八宝铜铃和司刀在满鸟鸟头顶一阵挥舞,右手司刀啪地一声拍在满鸟鸟头顶,转身奔出石牌坊,身后留下他高昴苍劲的歌声,“那向着太阳绽放的花儿终会枯萎,那枝桠延伸的尽头是你千年追寻的轮回……”
第二十七章 梅花朵朵(1)
“安哥,安哥,你去哪里?”满鸟鸟本来被寄爷那一司刀拍得呆若木鸡,见寄爷旋风般跑出石牌坊,急得扯破喉咙高声叫道。我和覃瓶儿也呆住了,寄爷这老家伙又在玩什么把戏呢?提起寄爷丢在地上的蛇皮口袋,我和覃瓶儿携手奔出围墙,模糊听见一阵铜铃叮叮声渐渐隐去,放眼一望,哪还有寄爷半点影子?
满鸟鸟已经跑到牌坊外那条檐沟前,拿着火把东照西照,嘴里仍在大声呼喊着他心目中崇拜的土家梯码,“安哥……安哥……”我和覃瓶儿也各自高声呼喊,却始终空间寂寂,杳然无声。我隐隐觉得,寄爷再一次离我们而去了。
我心里暗自咒骂,其间准备用几个满鸟鸟惯用的“日常用语”,联想到寄爷这老家伙据说能通神,也长了本事,如果听见我心中的骂声,肯定会找我扯皮,因此那骂声不但未冲口而出,我甚至没来由地拼命把它扼杀在心底,而那越涨越高的怨恨却怎么也不按捺不住:就是要离开,也要好言好语跟我打声招呼嘛,弄得神神道道,疯不疯癫不癫的,丢下我们几个年青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们该何去何从?你能通神,我现在还想捅人哩……
还是覃瓶儿沉得住气,叹息一声,轻言细语安慰我和满鸟鸟,“安叔这样不辞而去,肯定有他的用意,他现在成了土家梯玛,说话做事当然与常人有所区别,行为举止也有一种常人猜不透的玄机。我们现在要考虑的,还是想想该怎么办?是继续寻找覃城,还是找路出去?”
“当然是继续寻找覃城,我偏不要他这个张屠夫帮忙。”我咬牙切齿地说。
“鹰鹰,你看,你那情绪化的脾气又来了,我不是说过安叔也许有他自己的用意吗?”覃瓶儿抚着我的胸口安慰我。满鸟鸟也给我递上一支烟,主动为我点燃,说:“瓶儿说得对,你龟……”见我两眼一瞪,满鸟鸟赶紧吞下余下的两个字,继续说道:“这不,还有我这杆‘秤’在你身边嘛,你不是说过,你我‘秤’、‘砣’合璧,共同把伟大的冒险事业推向前进么?况且还有瓶儿和花儿陪着你哩。”
我吸了几口烟,情绪稳定下来,心里暗自纳闷,我对寄爷的不满,怎么像温度计丢进火里,那水银一蹿而上呢?难道真如覃瓶儿所说,我这个人的性格太过情绪化?
覃瓶儿见我沉默不语,闷头抽烟,左顾而言它,“鹰鹰,你真的听懂安叔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意思了?”温软的小手还在我胳膊上捏了捏。满鸟鸟这厮这时也会见风使舵,接过覃瓶儿的话头,“我反正是老鼠子跳鼓——叮叮咚,听不懂他唱的是些么子,鹰鹰。你快给我们说说嘛!”
我叹了口气,满鸟鸟这么不遗余力地拍马屁,并且自降身价,其目的无外乎是想安慰我。我拍拍他的脸颊,“伙计,刚才安老汉给你加火焰有感觉吗?”
“有感觉。”
“什么感觉?”
“等我想想……嗯,我被那把刀子拍得头皮发痛发麻!”
“哈!”覃瓶儿首先笑了出来。我两眼一鼓,怨恨逐渐退潮。
“其实呢,他当时用司刀拍我的脑袋,我开始吓了一跳,以为他要砍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团热气蒙住了我的脑袋。就这么个感觉。”满鸟鸟听我语气缓和,说出他被寄爷加“火焰”的感受。
“那你现在感觉自己的阳气足吗?”覃瓶儿好奇地问道。
“这个……这个……我现在啷格晓得呢?不过感觉似乎不再那么害怕这个地方了?——对了,这究竟是么子地方?”
“寄爷的歌中不是说了吗?这是‘白虎部落隔绝世人的迷踪之城’。”我不再卖关子,把那首歌分析给他们听,“‘妹妹的花针,刺不透玄武的心’这句指的是太阳光不能照进玄武山的内部,如果你还记得那个兄妹结合繁衍土家人的传说,就应该听说过从这个传说衍生出的另一个传说,说的是那妹妹因为害羞,变成了太阳,为了不让世人看她,因此射出各种颜色的针一样的光,这就是‘妹妹的花针’这句歌词的由来。后一句‘象锅儿的混沌世界’就更直白了,先前我和瓶儿已经见过了,这四周都是吊脚楼,地势就像一个盖着锅盖的大铁锅……”
“真的?”满鸟鸟打断我,见我两眼又一鼓,赶紧噤声。
“至于那‘通向远古的门’自然就是这座石碑坊了,‘白虎、鱼鳖是两支部落祖先的像征,黑脸张飞和洪荒时代的青龙图腾’、‘骑着骏马的女族圣母,怀抱兔子俘获了先祖那,千般恩爱万般柔情’这两句中的白虎、鱼鳖、张飞、青龙、骏马、兔子就是这几扇门上的东西……”
覃瓶儿和满鸟鸟听我停止不说了,问:“怎么啦?”
“这中门怎么……关上了?”
“门关上了?”满鸟鸟疑惑地拿着火把走到那雕有白虎的中门前一看,“狗日的,还真关上了,瓶儿,是你关上的吗?”
“怎么可能?”覃瓶儿走到满鸟鸟旁边,伸手去推那关得铁紧的石门,结果当然碰了一老鼻子灰。我盯着满鸟鸟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一般来说,满鸟鸟遇见这样古怪的事,肯定毫不例外地要搂住我的脖子,怎么此时却显得如此淡定?难道真是寄爷使了手段,让满鸟鸟的“阳气”变得充足?
我狐疑走到那只石狮子前,伸手到它嘴里一掏,“鸟鸟,你不是说寄爷在这狮子嘴里摸了一下,门就开了吗?你来帮我摸摸看……”满鸟鸟听我说话的语气不对,走过来伸手到石狮子一通摸索,那中门仍然纹丝不动。“格老子的,先前安哥确实在狮子嘴中摸了一下,那门就开了,我不骗你们,真的。”满鸟言词恳切,两颗像媒核的眼睛嵌在雪白的脸上,那张我曾经无比仇恨的巨嘴连番开合。
覃瓶儿也走到石狮子前,伸手到石狮子嘴里掏弄一番,也没任何结果,“鹰鹰,我们当时怎么没想到开门的机关就在这石狮子的嘴里呢?如果早知道的话,你也不至于差点摔死了……”我心说,按现在的情形看,即使我们当时知道石狮子嘴里有开门的机关,也不一定打得开石门,寄爷打得开,说不定他有另外的手段或特殊的方法。这新生代的土家梯玛,身上的神秘色彩越来越浓厚,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他唱的那首摆手歌。
其实,这首摆手歌的内容直白易懂,基本上是传统叙事诗的形式。如果稍稍懂得一点土家历史,听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