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蛇女之怨-蛇怨-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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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辟尘打发了那个看上去窝窝囊囊的汝家男人,便仔细地闩死大门,拉一拉,再回到西房,在闩死了西房的屋门,他也那么拉一拉,而后将笔盒、钱袋,一件一件地放回匣里,掀起一角墙帘布,把匣子送回砖洞中。
合上老砖,放下墙布,他又将原来摆放在那儿的瓶瓶罐罐复归原位。最后,他仍把那一长包草药斜放在前,坐在桌边开始喝酒,直到屋里墨黑。
他一直深陷在自责中,不能自拔,断断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在这期间,他脑子里几次冒出要逃走的想法,但终于还是留在桐镇的念头占了上风。她不是已经给了他一个承诺吗?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汝家娘子虽则深受刺激,但她不是那种空口白话的人,山里人有一口唾沫一只钉的民风,她定会信守她和他之间的那个约定的。但万一,这女人……
该来的挡不住,随便吧,任什么都是天意!否则有些事儿,怎么非这样,而不是那样!冒辟尘突然这样想。想到这里,他觉得哗一下子心静了。
他对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啜着酒,从内衫袋中取出那只用一块深蓝缎子包裹着的小银镯。
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握着这镯头,他闭着眼睛也能感到镯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片片鳞甲和龙身与镯身上那种微小至极的变化起伏。
娘说这银镯有一对,但不是那种龙凤镯,而是一对孪生龙镯,他和姐姐花妮,一人一只。
娘从来都没有怨过爹,他也不怨爹,他一懂人事,便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但他不怨。干吗要怨爹呵,娘喜欢爹呀!当一个人真心喜欢另一个人时,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舍不得呢?
娘也是自幼习画,但从无高人指点教授。外公与爷爷相识,一日,这两个老的,在同是两人世交的一老友家中相聚,外公向爷爷说及娘求师如渴,但苦于无人教习。于是老友中介,爷爷客气一番,便派爹爹隔三差五搭航船去一趟外公家,爹爹那时已经订婚,但与娘日久见情,最后便双双坠入情网。爹娶了大娘后,不得已便与娘断了。此后,爹便有了姐姐花妮,但娘却始终未嫁。几年后的一日,爹与娘在外公和爷爷的那个老友家重逢时,复发旧情,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爹与娘瞒天过海,爷爷和外公两家无一人知晓,直到娘有孕在身。于是山峦崩塌,天塌地陷,但娘打死不招,因而外公到死也不知那奸夫是何许人,而爷爷就更不必说了。
娘身怀六甲之时,被赶出了家门,只身去了省城,养下了他。起初他和娘不时得到爹的接济,还能聊以度日,但自从爹一家全都葬身火海之后,他和娘的生活就此坠入困顿,那会儿他刚满一岁。
娘此后一直以替人教画,以及揽些画扇面手绢丝巾的活儿赚钱养家。娘出门时,就把他拴在桌腿上,他就像一只带链的小狗,只能在一个小范围内走动。娘一直夸他是世界上最乖顺的孩子,他从不哭闹,在地上玩累了,就趴在桌下的垫子上等娘回来,他有时就这么睡过去了。但他有一次在娘的呜咽声醒来后,就再也不敢睡了,哪怕是困得要死,眼皮睁不开时他也不睡,即便一个不留心睡过去了,娘在八丈远开外向屋里走来时,他就会一骨碌爬起来,不停地朝开门进来的娘眨巴眼睛。
他从小就知道帮娘,在娘编织成形的洋娃娃脸上开相。长大些后他还会帮娘送货接货,跟人结账,娘有时候会犯糊涂,货主结钱结少了,娘翻翻眼睛算一算,就含笑点头,收下了。但他却一点也不糊涂,拦着娘,噼噼啪啪一算,告诉货主,短钱了!然后他和娘收足钱在货主尴尬的笑声中离去。
冒辟尘小的时候,除了几个舅舅姨娘,他不记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外婆外公过世时,娘不知道。他七岁这一年,娘在省城实在呆不下去了,就领着他回到了佛手镇。舅舅姨娘们硬是没让他和娘进门,他们一个个已经娶妻的娶妻,嫁汉的嫁汉,但依然住在同一个宅院里。
娘是一路哭回落脚的客栈的。
在外公家做了一半辈子佣人的武妈那晚偷偷摸摸找到客栈里对娘说,外公外婆过世前两年,一直托人到处寻他们的女儿,临终前还给娘留下了一份田产,被这些舅舅姨娘拆开,分了。
娘一怒之下,就领他去县衙告下了她的兄弟姐妹。于是他们各人拆出了一个大大的份子,贿赂了县衙。
升堂前,他和娘一直跪在县衙前鸣冤叫屈,衙门的一个差役,从他身边走过时,一只皂靴生生地踏在他支在地上的那只小手。他的小拇指当即破裂开来,他一声惨叫,捧着小手在县衙前蹦高跳。虽经包扎,但审堂时,他跪在地上终因疼痛难忍而昏死了过去。
输了官司后,娘气急攻心,就此落下了一身的病。一日,娘对他说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会收留他娘俩,那就是冒大爹。
冒大爹带着爹最后给他娘俩的那包银洋,在那场大火烧起来的前几个时辰,离开爷爷家,乘船直奔了省城。但大爹却再没有回到桐镇,他的老伴、一双儿女和同样也是几个时辰前从凤台老家到桐镇来探望他的唯一的一个兄弟也死于那场大火。大爹直接从省城回了他的凤台老家。
于是仍在病中的娘领着他风餐露宿,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凤台乡下,投奔了冒大爹。
冒大爹打小就跟着爷爷做事,他倾其所有积蓄,在老家买了几亩薄田,日子虽不富裕,但还过得去。
冒大爹不顾娘的反对阻拦,死活把他送到了县上一家武馆习武,大爹一直说,这兵荒马乱的,杀个人就像捏死个臭虫似的,将来防防身也好。
娘到了凤台,一直生病在床,连当年的年关都没能过去,他一直跪在娘的床前拜天拜地,求这天这地救救他那骨瘦如柴的娘,但娘还是在年三十那天去了。那年冒辟尘只有八岁。
冒辟尘直到吃尽坛中酒,但薄一冰还是没来。
他紧握着手中的银镯,表情冰冷地盯着那一帘墙布后已经掩上了的砖洞,不动声色地在那坐了很久。但突然,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上滚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随即便是一串。他没有一丁点声音,没有一个动作,依然一脸严霜地坐在那儿,任凭点点滴滴的眼泪在他脸上肆意奔流。
对过玲玲家养的那只骚头雄鸡叫了,声音嘶哑而又破碎。阿德如痉挛般地抖了抖身子,仍然在熟睡之中。一阵风,呼呼地灌进了帐子,将帐子来回撩起,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仿如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他的脸,痒痒的。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头上飘扬着帐片的外公脸上有一丝笑意,他也笑了。
昨天,汝月芬被驮回到蚌壳弄,就去了蒲包老太家睡。蒲包老太过来对他说中间醒来几回,只是讨水吃。她吃了很多很多的水,然后不住地上马桶,然后又不住地睡。汝月芬的娘一直守在那儿,服侍她女儿,顾不上他。
阿德坐在天井里,看那些运湖沙石灰水泥的匠人在忙。吃夜饭前,他拖着已经抹过药,扎上绷带的手腕,回到家中,爹娘已在饭桌上坐定,等他了。不等他们发问,他连忙说,不小心划个大口子。可爹和娘居然都没有破口大骂,只是相视一看,也没往下追问。娘只是问问汝月芬和她家房子的事。阿德觉得娘前天下午从学堂里一回来,他们就开始把他当个人看了。
他连夜饭都没吃就上床了。娘以为他病了,一夜天不知道进来了多少趟,来摸他的额头。在娘看来,没有热度的病是算不得病的。
这么闷头闷脑地睡了一夜,他觉得他又可以打得老虎了。一想着今天还是不到学堂,他不由得更加高兴起来。
阿德坐起来定定神,就下床到衣柜中翻出那件横条子衬衫。横条子穿在身上,他觉得自己会显得魁梧些。他想趁爹没有起来,下楼,赶紧梳洗,然后逃出门去。万一爹兴头上来,带他到他们钱庄去和那个吃自家鼻涕的丁家小兄弟在后院温课,那就毁了。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阿德站在脸盆架前,忽然发现刚才翻箱倒柜时手腕上的纱布蹭了一些灰,心里不免有些懊丧。他连忙取下湿毛巾去擦那团灰,结果是越擦越脏,他简直有些愤怒了。
“当心弄湿手上的纱布,要滚脓的!”爹提着畚箕站在后门口,一脸平静地在他身后关照道。阿德的心向下荡了一荡,爹老早就下来了。
“别在人家家里吃中饭,回转来吃中饭,吃过中饭再去。”爹说。爹知道他要去哪,提出的只是别在人家家里吃中饭这样一个要求,阿德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去吧,你娘回来我跟她说。”爹给了他早点心的钱,开始给自己泡茶了,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饮茶,而后才再吃早点心。
阿德本来就没打算等娘买完小菜回来再走,爹这么一说,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像不认识这个爹似地看了爹一眼,就迈小步出门了。但一出自家弄堂口,他就开始飞奔起来。
街上人不多,天色灰蒙蒙的,有点雾。湿润的树木在路边轻轻舞动着枝叶,有的枝梢还被抹上一片一缕一点红霞,显得特别精精神神的。但太阳一会儿功夫就蹿上了人家的屋顶,阿德看看路边人家玻璃窗上那个血红的大圆太阳,又回头看看跳出人家屋脊的那轮血红的大圆太阳和一方清丽明净的天空,觉得活着真好。
阿德突然在路边一扇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于是便贴上去左顾右盼一番。在家中照镜子,爹要骂的。他对自己的长相忽然很不满意,他对窗玻璃说:“原来怎么没看出来,这样难看!”他尤其对下巴颏上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痣很是气恼。
“做啥?”窗口猛然探出一张皱缩如核桃的老太太脸。
阿德被吓了一跳,立即撒着欢往大桥头跑去,他要去买大饼油条。
施亚平又沿着大河的堤岸跑了回来,然后直接沿河岸再跑回学堂,他每天都这么干,但放假这两天,他就一路跑到山塘街去吃朱阿兴的头汤面。他仍在学堂的钟楼上住,施艳林去万先生那儿过夜,而徐先生则回了乡下去了。那些匠人日里夜里都在忙,烦是烦了点,但踏实,他们通过各种声响,造出了一天世界的人气来。否则,一个人住在这,他还真有点怯。
父母亲,还有兄弟姐妹都在竹林如海的安吉,唯独他一人落脚在这异乡客地。这一切都是因为施艳林那个该死的丈夫。施艳林的男人,也是这所学堂的先生,喜欢写写画画。他们相识在一次笔会中。此后,他们便常有书信往来,甚是投缘。于是,他一毕业,这个笔友一招呼,他就来了。
这位笔友是他在桐镇唯一的谈话伙伴,但前年竟毅然去投军了。施亚平似乎觉得,这位笔友之所以投笔从戎,恐怕与施艳林失贞有关。临行前,这笔友再三相邀,他虽然对教书已经厌恶极了,但还是拒绝这种邀请。
施亚平厌恶一切战争。在他看来目前这北军南军之战仍然可以一言蔽之:春秋无义战。一如孙大炮所言:“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于法律及民意之下。”这个护国,那个靖国,这个唱罢,那个登场,熙熙攘攘,皆为一己一党私利而来,听其言今日共和,明日共和,而观其行则是调戏共和,假共和之命,行皇权之实,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他一向认为,溥仪绝不是中国的末代皇帝,或者说他只是大清国的末代皇帝,中国过去将来都不乏“彼可取而代之”者,这是一个“真命天子”继往开来的国家。触目皆是几近奴化畏权畏势畏死的群氓,放眼一望,遍地是惟武力是从的奸雄!
如此积贫积弱的老大帝国,怎么可能结出共和之果?指望这一个个高叫王侯将相无种的乱世英豪,为国为民谋利祈福,无异于缘木求鱼,与虎谋皮!舞枪弄棒者,除了一个蔡松坡,施亚平觉得几乎全是草头王,全是狗屁!
施亚平一边跑着一边这样想着,就觉得特别没劲了。一会儿人像散开来似的,松垮得不成样子,他不知道这个倒头国家的出路在哪里,他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他已经有很久不写东西了,《民生周刊》那个吴编辑来过两次信来催稿了,但他就是不想写,没有心思。
施亚平停下步来,无精打采地走起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这两天,他连着两夜都梦见了那条黑蛇,前天仅仅是条蛇,呈乙字形吊在梁上,三角形的蛇首和半截蛇身如秋千般地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则始终不渝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毛扎扎的。而昨晚,那蛇则变成了一个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