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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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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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废墟,是一个使人相当伤感的名词,可以有很多的联想。一个地方,一处所在,原来就是荒芜的,那不叫废墟,一定要曾经辉煌过,曾经繁华过,曾经闪耀过,曾经美好过,而由于种种可测或不可测的原因,辉煌不再,繁华消失,闪耀逝去,美好隐没,这个所在,才能被称为废墟。
有万千种原因可以使废墟形成,但大抵可以分成两种力量,一种是自然的,一种是人为的。
自然的力量之中,包括了各种自然灾难,风雷水电地震气候变化时间迁移,等等等等。有一说,说是地球上早已有高度文明,但冰河时期一来临,一切也就烟消云散,整个地球,都成了废墟。
就算没有任何急遽袭到的破坏力量,时间的侵蚀也是废墟形成的主因,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可以维持原来的样子,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呢?
人为的力量种类更多,兵燹变形成无数废墟,大量人聚居的地方,忽然大家都离去了,也形成废墟,耸立在罗马只剩下一半的大建筑废墟还在挣扎著,在数以吨计的炸药下,几十层高楼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就成为废墟。中国历史上有“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阿房宫毁于一把大火,近代战争史中有广岛长崎在原子弹爆炸之后成了瓦砾堆。
废墟是数不尽的,但不论是甚么样的废墟,大或小,可以载入史籍或只是一个无人注意的边缘小村,所有的废墟都会给人以一种苍苍茫茫,恍恍惚惚的感觉:过去的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
过去的一切,自然都不存在了!可是又确确实实曾经存在过。于是,每一个废墟,都有著它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不同,就像是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都不相同一样。
用“废墟”这样的题目,可以写出上千个上万个故事来,但自然,这里写的,只是一个故事。
第一部 一幢稀奇古怪的屋子
我曾不止一次地提及陈长青的那间屋子。在我已记述出来的故事之中,他的那间屋子,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黑灵魂”中,在“追龙”中,都有他那幢房屋的出现。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好好描述过它,只是称它为一幢极大的房屋,而且,又一再提及这屋子中,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多,真是数也数不完。
陈长青,照温宝裕的说法是:上山学道去了,了无牵挂,一个立志要去勘破生死奥秘的人,自然不会再将一间房屋放在心上,所以他把屋子交给温宝裕全权处理。温宝裕把他的时间,尽可能放在那幢房屋之中。
温宝裕的母亲开始时十分反对,后来,温宝裕找到了他的舅舅做说客,总算说服了他的母亲。
所以温宝裕在和我见面的时候,话题也大都不离陈长青的屋子和屋子中的新发现,以及徵求我处理的意见。早些时,他在一间房间之中,发现了上万种不同的昆虫标本,尖叫著奔进来叫我去看,我抽空去看了一下,真是叹为观止,数量品种之多,只怕超过了世上任何博物馆,那是陈长青在中学时期搜集回来的(有钱好办事)。我和小宝就公议了,将所有的昆虫标本连同资料,一起送给了当地的自然博物馆,整理后展出时,加上了“捐赠人陈长青”的名字。
那个博物馆负责这一部分的,是一个年轻的生物学家,博物馆方面得到这批捐赠,他个人并没有甚么好处,反倒要连夜工作超过一个月。可是他却是一个真正的“昆虫迷”,而且知识极丰富,再古怪的虫,他也可以顺口叫出名字来。
当我和小宝带他去看陈长青的收藏之际,他简直如痴如狂,手舞足蹈,一面看,一面不住地叫著:“啊,西藏青蝶,天,世界上只有二十只标本。”“啊,从虫卵到成虫的蜉蝣科标本,竟超过了十五种。唉唉,这种昆虫的成虫生命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可是要变成成虫,有的要脱皮二十次以上,最长要经过七、八年时间,真不知这样的生命有甚么意义,可是它们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第三纪 几千万年之前。”
他不断叫著“啊啊”,后来声音有点哑了,但还是在叫著,不过听起来有点像唉声叹气,神情兴奋得简直无法控制自己。
我虽然一见就十分喜欢这位才从大学生物系毕业出来的年轻人,可是绝对无法陪他在一只看来令人恶心的不知名昆虫前念爱情诗,所以只和他在一起没有多久,就把他交给了温宝裕。
温宝裕也立即喜欢了胡说 那正是这个年轻生物学家的名字:胡说。
当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把名片递给我,我和温宝裕两个人,一看到这个名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用一支铅笔,轻轻敲著桌子:“这是每个人见到了我名字之后的正常反应,不足为奇。”
我止住了笑:“对不起。”
温宝裕仍在笑:“姓胡名说,字,一定是八道了。”
胡说瞪了温宝裕一眼:“不,我字‘习之’。”
温宝裕愣了一愣,我向他望过去:“小宝,这是在考你的中文程度了,胡先生的名字,应该怎样念?”
温宝裕笑得有点贼忒嘻嘻:“‘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胡先生的名字是胡说。”
温宝裕把“说”字念成了“悦”字,那当然是对了,“说”和“悦”两个字是可以通用的。他又笑了一下:“为甚么不乾脆叫胡悦呢?逢人就要解释一番,多麻烦。”
胡说也笑了起来:“那是我祖父的意思。”
温宝裕一点也不管是不是和人家初次见面:“‘说’字和‘脱”字也相通。小心人家叫你胡脱。”
胡说笑著:“你才胡脱。”
一开始大家的印象就不错,以后,见了那么多昆虫标本,自然更是友谊大进。那一次,温宝裕陪了胡说多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有一天,小宝走来,抹著汗,喘著气说:“总算弄好了,胡说这个人,我看他前生一定是虫变的,不然怎么见了虫,就像见了自己的亲人一样。”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望著他提来的一只扁平木头箱子,那箱子大约有六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十来公分高,大小如平常的公文箱,木质泛著紫色,角上全部包著刻了花的白铜,十分考究,而且提手和钥匙部份,也透著古老。
我一看就知道那不会是他们家里中药店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又发现甚么宝藏了?”
温宝裕眨著眼:“陈长青的那屋子,你也去过好多次了,究竟有多大,你可说得上来?”
我不禁愣了一愣。这时,我自然不知道他这样问我是甚么意思,只是在默想著:是啊,去过那么多次,可是房子究竟有多大呢?
那屋子相当怪,是一幢旧式的洋房,还有著一些附属的建筑物,那些和花园不算的话,面积也大得惊人,屋子当然不是陈长青造的,看来至少有六、七十年的历史,可能是陈长青祖父一辈建造起来的,而且,著实叫人难以理解,大家庭就算人口多,但是看起来,那幢上下四层,再连地窖的屋子,真要住人的话,至少可以往上千人。我虽然去过许多次,但也只是在陈长青常到的那些地方,不可能每一间房间都去过的。所以,这个问题,我还真无法回答。
温宝裕见我沉吟不语,他就面有得色:“不知道?嘿嘿,陈长青在的时候 ”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要用这样的语法说话,听起来就像是他已经死了一样。”
温宝裕强辩道:“我看他要是看透了生命的奥秘,也就不在乎甚么生死。”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改口:“陈长青……和我在一起了时候,曾给我看过一只柜子,柜子中全是和屋子有关的锁匙,一共就有三百六十五把之多。”
我由于温宝裕刚才的话,心中也很有点感叹,喃喃地道:“任何人其实只要有一把钥匙就够了,但他现在找到的那把那样 你说有多少把钥匙?”
温宝裕道:“三百六十五把。”
我点头:“恰好是一年之数,造这幢房子的人,自然是事先合过阴阳的。”
我只不过是顺口说一句,可是温宝裕却无缘无故的兴奋起来:“你对那幢屋子有兴趣?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看到他有这种神情,就知道这小子必然又有事情来求我烦我了,所以立时提高警觉,冷起脸来:“不,你错了,一点兴趣也没有。”
难怪我要这样子,因为他花样实在大多,很多匪夷所思,层出不穷的花样,一旦沾上了,不知会有甚么结果。
他先是愣了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一副“你瞒不过我”的神气,眨著眼,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声音却高得分明想我听见:“三百六十五,恰好是一年之数,房子一共是十二层,自然也是像徵一年有十二个月之数了,真有点意思。”
我想斥他胡言乱语,因为陈长青那屋子,总共只有五层,还是连地窖计算在内的,就算屋子有著明显的左翼和右翼,加起来也不过十层,而他却说有十二层。
不过我一转念间,心知只要一搭腔,他就必然缠个没完,所以立时忍住了不说,挥手道:“去,去,别来烦我,和你新认识的那位胡说先生打交道去。”
温宝裕笑著:“胡说除了昆虫之外,甚么也不懂,他甚至不知道穿长裤时拉链是一定在前面的。”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仍然在看手中的一篇专考证阿房宫废址的文章。阿房宫可能是当时地球上最庞大的建筑物群,传说大火烧了近三个月。才将之完全烧毁,自然也只剩下了一个几乎无可查考的大废墟。这篇考证文章指出,废墟之中,唯一可寻的痕迹,是一座高大的夯上台基,有七公尺高,一千公尺长。再就是唐朝杜牧留下的那篇“阿房宫赋”了。
在考证文字所附的众多图片,包括高空拍摄的鸟瞰图片上,怎能想像得到,如今那一大片的荒凉土地上,在若干年之前辉煌繁华到了这种程度:“东西八百里,南北四百里,离宫、别馆相望于道,穷年忘归,犹不能偏及。”
温宝裕见我冷冷地并不理他,就探头探脑过来,看我在看甚么,然后发表议论:“哼,研究早已不存在的建筑物,不如研究现在还存在的。中国传统是不注重实用科学,只在文采上做功夫。甚么‘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朗诵起来好听,真要照所描写的去画一幅平面图出来,谁也没有办法。”
我很同意温宝裕的说法,笑了一下:“就算当年建造宫殿时有详尽的图样,经过那么多年,自然也不存在了。”
温宝裕说道:“至少有还存在的可能 不必去研究古代的东西了 ”
他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中的那只扁平箱子:“我发现了陈长青那屋子的全部建筑蓝图,屋子原来是在八十五年前开始建造的,每一张图纸上都有日期。”
原来是因为他有了这个发现,所以才来找我的,我本来对他手中的那只木箱子还有点好奇,因为箱子看来古色古香,非同凡响,但现在既然知道内容只不过是屋子的建造蓝图,自然也提不起兴趣来了。
所以,我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你可以研究一下,看不懂的,找你舅父指点一下,他是建筑师。”
温室裕道:“我早已这样做了。”我叹了一口气,知道若不是给他一个切实的回答,他不会肯就此放弃了。所以,我放下了手中的文章,直视著他:“好,那么,还有甚么疑问?”
他高兴得直跳了起来:“疑问大著哩,房子一共只有五层高,是不是?分成左右两翼,是不是?每翼都是五层,是不是?”
我不等他讲完,就陡然大喝一声:“说话要简单一点,是不是?”
那一声大喝,令他愣了半晌,才咕哝了一句:“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是不是?长话短说:房子只有五层,可是图纸却显示房子应该有六层。”
他一面说,一面拍打著那箱子,准备打开箱子来。我连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不必了。”
我知道那种旧式的设计图纸,一张一张,大得离奇,通过化学显影液复制出来,全是蓝色底,白色的线条,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手指摸上去,皮肤会发涩,看这种图纸实在不是甚么愉快的事。
温宝裕直视著我:“你能立刻解释为什么设计图有六层,而实际上屋子只有五层?”我笑了一下:“至少有十种,你要听哪一种?”
温宝裕道:“最合理的一种。”
我道:“设计计画后来作了修改,只造了五层,取消了其中的一层。”温宝裕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缩了缩手,还是打开了那箱子的盖子,把箱盖的里面向著我,我看到箱盖的内部,有一块白铜片,大小和箱盖一样,白铜片上镌著字,字迹上涂著青绿色,虽然年代久远,但看起来十分夺目,字迹是隶书。个个分明,绝不潦草。
在那铜板上铸的字如下:“怀祖楼敦请欧西名师泰云士精心设计,共高六层,全部建筑于动土日起九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