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冬成] 文明的故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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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顽强的抵抗。他们骚扰我们的驻地,破坏我们的补给线,他们无孔不入,抓住一切可乘之机给我们以沉重的打击。尽管我最终胜利了,但我并不羞于承认我曾经经历过许多失败,甚至是惨重的失败。
“随后,我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控制这个空前绝后的庞大帝国。毫不夸张地说,即使在今天,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何况那时还没有飞机、火车和电话。你知道,我虽然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但我不可能在那个年代用风箱和锤子造出坦克来。你没有电话,你就不要指望能够直接控制一位将军或者省长——你不可能在局势变得不利时,给他挂一个电话传授机宜,或者当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时,坐上飞机去帮他整顿一下。你委任了他,就得送他上任,看着他的四轮马车和行李车辆辚辚地驶过山顶,消失在一片飞扬的烟尘里。从此,那儿的一切,你都得靠他了。但是,像这样让人放心,能独当一面的人你又能找得出几个呢?
“所以,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扮演着消防队员的角色。东边起火了吗,没关系,我调集大军前去镇压;可是,这样一来,西面的防卫又空虚了,我鞭长莫及,又得想办法回头去控制那边的局势。就在我被这十个指头按跳蚤的活儿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我根本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遭到了暗杀。你大概认为这是暴君的应有下场,对不对?幸好刺杀未遂,刺客当场被擒。我一直认为,游戏毕竟是游戏,不管它设计得多么逼真,就像小说里的人物,尽管有血有肉,但还是虚构的。可是我听说这个刺客还是一个诗人,我就难以理解,是什么样的动机使他敢于冒这样大的危险?我决定亲自审讯他。
“他不是一个职业杀手,更准确地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是他面对我的审讯,毫不畏惧。他在用诗人的语言历数了我的种种暴行之后,慷慨陈词:‘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
真是难以想象,这刺客的话出自莎士比亚的剧作。我读过莎翁的剧本,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威尼斯商人》中的一段,犹太人夏洛克的对白。我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的确非常合适,这需要灵感和对著作的深刻领会——这确实超出了机械执行指令的机器的范畴。我开始有些相信他的感受了。
“我必须说明,在那个虚拟的环境中,故事并不是严格依据历史进程的顺序来演绎的,你可以从这个时代一下子跨越到另一个遥远的时代,可以融会历史,甚至能够超越历史。好了,言归正传。自从我为这个文化水平低下的帝国引入了莎士比亚以来,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这样引用他。我紧盯着刺客的眼睛,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复仇的光芒。面对着这双眼睛,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来:难道他们仅仅只是虚构中的人物吗?他们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呢?他们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哪怕是在人造的电子空间里呢?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不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吗?那么,我又有什么权力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而践踏他们的生命呢?”他的眼睛注视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难以应对这样的问题。我是做生意的,像“存在”、“意识”一类的字眼,在我看来,远没有“利润”、“成本”生动。不过,看来他并不需要别人的答案。
“请你不要急着回答。如果你能跟我一起进入这个世界,让我们用想象来观察一个游戏中的普通人。你看,他跑动,他奔走,他沉思,他哀鸣,他痛苦,他爱,他追求,他享受。他有你的一切感情,你做的一切事情他也都做,所有生命的特征,他们都拥有。你是不是还要说,这只不过是一堆0和1组成的虚幻的东西,是机器的产物?那我就要讥笑你,如果这只是一架机器的产物,那你就是另一架机器的产物。其实,他们和我们之间只有身体组织上的差异,但都是有意识的、理性的人。”
我被他的这席话弄糊涂了。但我本能地感到,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递给他一杯酒,同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如果你告诉你的臣民,他们只不过是生活在计算机模拟的世界里,你和他们根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而且,你一旦结束游戏,他们就不存在了。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有人对你说,我们并非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们不过是在某种更高级的智慧生物的梦中,一旦他醒来,我们就不复存在,你会有什么反应?”他立刻反问道。
“可是……”
“是的,你不会相信,你所见所感的一切无不证明你的存在。你会认为那说话人疯了。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他们也一样。
“让我们回到那个故事中去吧。我宣布释放那个刺客。这个举动立即遭到我的大臣们甚至刺客本人的强烈不满,但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问题,而我越是认真地思考,就越觉得我是对的。没错,他们真的存在!这一点是包括电脑公司推出这个游戏时也不曾想到过的。他们的确是电脑的产物,但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摆脱了硬件而存在着。他们有自己的追求和梦想,自己的愤怒和喜悦,这与我们这些现实世界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自从我迷上这个游戏,上班时我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老板的赏识,事业的成功,职位的升迁,这些以前曾让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对我不再有吸引力了。我在我的文明中倾注了全部心血,它已经逐渐取代了现实社会而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
“老板警告我,说我上班时已经出了几次不应有的差错。‘我在你身上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当初那种进取心了,我一直在注视着你。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他告诫我说,‘但是,如果你总是这样下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希望你不要和他们一样。’他指的是公司里另一些沉醉于游戏的人。这番话,他一定对许多人说过吧。我忘了告诉你,这种游戏在我们的公司里也吸引了许多人。公司的产量和销售额几年来第一次出现了下滑,我们没有被竞争者所取代,仅仅是因为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对老板的处境,我虽深表同情,可是我又不能自己。上班挣钱现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谋生的手段而已。不是吗?人吃饭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对吗?”
我反驳道:“可是,电脑不会付给你钞票,对不?这就是游戏与现实的区别。你最终还是得在现实中生活,就像你自己说的,它不能填饱你实实在在的胃。”
“不错,它也不能装满你实实在在的钱包。可是你有了钞票之后会干些什么呢?是的,你首先要吃饱肚子。然后呢?对,你还要享受、挥霍……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可是这些最终还是要归结到心理上的满足,如果这种满足可以直接达到,又何必要经过这么多弯路呢?”
他的执迷不悟使我想起了一个古代的中国哲人。这个人做梦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陷入了无尽的迷惑:到底是他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变成了他?
“我决心将我的伟大事业继续进行下去,我停止了无谓的争斗,从各征服地撤回军队,把独立和自由还给了那里的人们。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哪一个征服者是自愿退出历史舞台的呢?他们直到不得不退场时还紧紧抓住帷幕不放。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怀疑我是否清醒。根据马基雅弗利的权术理论,这意味着叛逆。我果断地撤换了几名有政变倾向的大臣,并来了个方针政策的大转变。我开始对内修好政治,不再横征暴敛。我知道,要让禁锢在人们头脑里的积极性和创造力都发挥出来,就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自由的,他们是在为自己工作。我所要做的就是要给他们创造一个这样的环境。如果牛顿、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不能自发地产生,那我就把他们培养出来。我坚信,假以时日,我的国家将再一次雄踞全球——不是依靠武力,而是凭借智慧和文明。
“由于吸取了人类历史发展的经验和教训,我的文明的进程大大地加速了,我不用再走那些人们付出过巨大代价才被证明行不通的路。我按照自己梦想中的蓝图来设计这个世界,结果它比蓝图还要美丽。
“就在我的国家繁荣昌盛,日益进步时,历史又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把战争强加在我的头上。现在轮到我来品尝被侵略的苦果了,日本人不宣而战,发动了闪电般的进攻。我简直怀疑他们的遗传基因中先天就带有征服和侵略的因子,要不然,不管是在现实世界和电子世界,为什么总是他们挑起战争?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以卵击石,可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厉害。他们几乎掌握了我们的每一样发明,而且有些甚至是青出于蓝,幸好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发明原子弹。我们富裕的国土对他们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他们势不可挡,插着太阳旗的装甲兵队伍隆隆地碾过每一个角落。多年以来耽于和平、不惯征战的人们惊恐了。长久以来,我们只在防务上花费了象征性的少量预算,部队数量极少,而且装备极差。他们在强敌面前一触即溃,短短的几个月里,日本人就已经占领了大半国土。形势万分危急,有人主张对日投降,但更多的人要求团结起来,打垮侵略者。
“我发表了广播演说,那是一次堪与丘吉尔的‘热血、辛劳和汗水’媲美的演讲。全国的力量被动员起来,青年人热情高涨地加入部队,后方的工厂立即转产,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开出坦克、飞机和大炮。战争持续的那一段日子里,我寝食难安,每天绞尽脑汁如何迟滞敌人的潮水般的攻势。我们在首都附近成功地组织了一次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式的艰苦的战役,终于顶住了日本人的猖狂进攻。
“我们的外交策略也取得了成功,日本在国际上越来越孤立。终于,他们力不从心了,我们开始转入反攻。你知道,我们的文明毕竟还是有优势的。我的战争机器再一次全面开动起来,它释放出极其强大的威力。我们在各个战场上都取得了主动,最后,在一次我引为自豪的会战中,我们拖住了敌人的主力,不过,我没有陷入克劳塞维茨式大规模消耗战。在军事上,我更推崇中国的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的精锐部队悄悄地绕过日本人的防线,突袭了他们的心脏,日本人终于可耻地失败了,他们投降了。正义与和平又一次得到了伸张。
“我们胜利了,可是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亲眼看见我的国家几乎被炸成一片废墟,数以百万计的家庭拥挤在倒塌楼房的瓦砾堆和地堡中,国内商品匮乏,物价飞涨,食品奇缺。一次巡视时,我所到之处,都有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子们向我拥来。我把身上穿的衣服和所有的糖果都分发给他们,最后一块巧克力给了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她在怀中还抱着另一个小男孩,只有一岁多。你知道她是怎么处理那个巧克力的吗?她把它放到男孩的嘴里,告诉他这是什么,叫他吃。
“我被这一幕深深地感动了,那一刻,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它大大激发了我重建家园的决心,这可是件极具挑战性的工作——建设比征服更困难。可是,既然艾哈德曾经创造出一个‘德国奇迹’,那我也可以制造一个更伟大的奇迹!就这样,我领导人们满怀豪情地投入这个伟大的工作。人们擦干了眼泪,没有怨言,他们勒紧腰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治疗着战争的创伤。被焚毁的桥梁重新横跨江河,被炸断的铁路再一次连接起来,高楼大厦从瓦砾中又拔地而起,满目疮痍的世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美丽的社会。当我俯瞰壮丽的河山,我感到无比荣耀和幸福。
“世间的一切伟业都莫过于此。我就像浮士德一样,陶醉于自己的伟大成就,几乎要吟出他那著名的诗句:‘我愿看到这样的人群/愿在自由的土地上与自由的人民为邻/让我对那一瞬间开口/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他的目光闪烁着激动的光茫,一扫刚来时的忧郁和失望,好像仍然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是的,如果他是浮士德,那电脑,那不可思议的电脑游戏,就是那妖怪靡非斯特。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它对我的震动如此之大,几乎要动摇了我的一切文明赖以存在的基础。”他再喝了一口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