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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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容翔不小窥富连声,努力去理解他的苦闷,理解他没有朋友没有交际。荆容翔觉得他这人有种坦诚的世故,还有种无奈的老成,总之很复杂,看似了解,其实却一无所知。荆容翔说:“富哥,我爹说了,你这个人不简单。”
面对好评,富连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荆容翔说:“富哥,我咋也琢磨不透你。”
富连声说:“唉,那就别琢磨了。”
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人们说,在此之前男人不得理发,否则就要死舅舅。富连声觉得可笑,说我又没舅舅怕啥?他不信邪,正月里却无处理发,只有到二月二,歇了一个月的剃头匠才营业。如今安城县的风俗是,文明人梳理分头,苦大力的剃光头,富连声始终坚持文明的发式。剪完头,人显得神清气爽,慢慢地往家转。
如今,只有赵家大院这样的大户才吃得起猪头肉,今年的猪头是甘暄送来的,赵家对甘署长的厚礼感到害怕,又不敢不收。以前猪头肉的吃法是将猪头拆成一盆肉,全家围在一起蘸酱油吃,这时再顽皮的孩子也不打闹了,香而不腻的猪头肉会让人回味一年。赵金氏惦记弟弟,打发金菊悄悄送去几块。从习惯上说,这样的事情要背着赵前的,金氏和金菊都有点儿做贼的感觉。猪头肉稀罕,富连声想到了他的朋友。纸包纸裹的捡了几块,准备送给荆容翔。心灵大抵是有感应的,荆容翔来了,一如从前坐在炕沿上抽烟,一气抽了两锅子。大人慢吞吞的,铁媛这边已经急不可耐了,肉的香气像小手似的抓挠她的心。铁媛老早就见过赵家的猪头了。整整一个正月,这只猪头高悬于灶房的窗檐下,黑黑的胖胖的,猪眼眯缝着,猪嘴角却翘起来,一副欲笑不笑的模样。大耳朵耷拉的猪头肯定是全老虎窝最奢侈的东西,它的笑容始终跟随她,使铁媛心神不宁,神往不已。听四傻子表哥说,吃猪头得先用烙铁烫,烫得吱啦吱啦冒油。铁媛惊讶无比,四表哥还说,猪浑身是宝,除了猪毛吃不得,连猪尾巴都好吃。
刚送走客人,铁磊和铁媛忽然发现父亲口流痰涎,慌忙扶上炕去。赵前和金氏闻讯赶来,程先生随后也到了。程瑞鹤看了说是中风,中风就是常说的半身不遂。金氏紧紧搂着铁媛的肩头,说好闺女别怕别怕姑姑给治。赵前尾随程瑞鹤走出门外,话说的敞亮:“程先生,钱多我不怕,麻烦我不怕,只求救他一命。”
程瑞鹤连连摇头,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是成废人了,炕上吃炕上拉的,甭指望再站起来。”
富连声半身瘫痪,可神志清楚。任何事情都是有先兆的,春节前他就头晕得厉害,有时会突然感到眼前发黑或一侧手脚麻木,他没太在意,再说生活拮据,求医问药实属奢侈之想。病来如山倒,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结局。躺在炕上的富连声丧失了语言能力,却止不住去思考,神智越清楚就越痛苦,他认定死期不远了。他绝望到了极点,青春和血性已经消失,成为了一种加速远去的记忆,满腔的心事将随他埋进泥土。富连声眼睛紧闭,不再理会亲人们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太飘忽了,却结实得扭曲如盘绕的死结,根本没法挣脱。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富连声应该说是金首志了,以前向儿子流露过夹皮沟的往事。是他毁了严秀姑的一生,他很想告诉儿子,有机会去找找那个叫亮子的哥哥,病卧中这个念头更加强烈,歉疚之感更加沉重。思念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思念得越强烈越难以表白,他不得不把遗憾深藏起来,一直带到坟冢中去。金首志挣扎着用左手划了三个字:“金,好赵。”铁磊是聪明的孩子,他懂得父亲的两层意思,一则他们不姓富而是姓金,再一个是要与赵家修好,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啊。
第三十四章(2)
赵金氏和铁磊做了最大的努力,喂水喂药地伺候,饭食上颇费了一番脑筋,比如豆腐浆豆腐脑米汤,全是易于消化的流食。对于半身不遂的病症来说,大小便失禁才是最可怕的,铁磊一个人照料不得,金氏特意打发赵玫瑰过来帮忙,外甥女在场使富连声更加难堪,想到家贫如洗,暗暗下了决心。赵三子去养生堂药房抓药,程先生的方子是平肝息风活血祛瘀,用补阳还五汤,无非是引血下行散风通络之药,即黄芪丹参桃仁当归川芎地龙牛犀勾腾天麻夏枯草之类。赵三子对草药和丹散膏丸很感兴趣,忍不住要问上几句。为医者讨厌旁人盘问
,程先生不愿多言,就说诸药相合,理气宽中疏散风邪,使血气正行。接连几天,富家简陋的房子里弥漫着汤药的味道,给人些许期盼。补阳还五汤没有一丁点儿的效果,程先生的解释是病去如抽丝。最早丧失信心的是金首志本人,服药至第五天,他挥臂扫落了儿子手中汤碗,叮叮当当的碎碗声响过之后,拒绝用药且粒米不粘。没有什么可留给儿女的东西,他决意不再拖累儿女。金首志不再打翻碗筷,而是紧咬牙关,铁了心肠绝食,任凭饥肠辘辘,云里雾里地飘浮。赵金氏来劝,荆容翔父子和连老板也来劝,大家都口口声声说你不吃饭怎么行?饿到七八天的时候,人瘦得皮包骨,从此不再有屎尿出现。
恍惚间,金首志感觉一瓣一瓣的花瓣飘零,落到脸上,像细腻的手指在触摸肌肤,那么轻柔那么曼妙。昏迷中,他想起来了苗兰,还有严秀姑、胡秋月,她们是那样的爱他啊,可他呢?意念里,五彩缤纷的花朵自天而降,是透彻骨髓的美好,晶亮亮的闪亮,这是烂漫的花雨啊。到了这个时候,最惦记的还是孩子。铁媛去赵家大院住,金氏不想叫孩子担惊受怕,而金首志一睁开眼就努力寻找,想见到宝贝女儿。铁媛天天都来,站在身边或坐在炕上和他说话,摸他的面颊他的鬓发,金首志的神情会轻松些。这天儿子喂饭,他照旧闭口不吃,正好铁媛回家,就接过碗喂父亲,自己吃一口喂爹一口,金首志僵硬的面容有了笑意,居然张口吃了几下。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此后铁媛再来喂饭,他不再开口,就连水也不喝了。
荆子端也颤巍巍地来看他,立在炕前沉思。金首志心里清楚,用眼神向老先生投去谢意。老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来作永久的告别。事已至此,程先生束手无策,对金氏摇头道:“这人忒刚强。”
金首志隐约听见屋檐上的风声,他在想象着柳津河水,夹杂着冰凌涌起涓涓细波,腾起了清冽的寒意。金首志抬手指指窗外,大家赶紧说:啊,下雪了,春天的雪啊。清亮的雪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叠印成淡淡的光晕,使他的表情异常沉稳,看上去整个就是一场梦:一个无可奈何的梦,无法金戈铁马的旧梦,无力指点江山的残梦。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翘,现出催人心魄的宁静。赵金氏用湿手巾擦拭他的脸,他睁开眼,目光空空地向上望去,似有无限的凉意。
农历二月二十五这天,金首志彻底不行了。赵前和荆容翔等人给穿好了装老衣服,可金首志却久久不咽气。死别之际,赵前也哽咽了,大声地说:“兄弟,你有话就交代吧!”回应的惟有微弱的出气声。铁媛立在父亲身旁,除了痛哭还是痛哭。赵前郑重向濒死者表态:“你放心好了,两个孩子我管,铁媛就是我的老姑娘!”铁磊到底是男孩子,他伸手握住父亲冰凉的手臂,做出了毕生的承诺:“爹,我就是喝凉水,也不能亏了老妹!”
赵金氏说,她弟弟死得太好了,死得恰倒好处,他的身世太复杂了,不然的话定要牵连别人。她开导铁磊兄妹道:“死了就死了吧,省得拖累你们!”赵前十分赞同女人的说法,认为舞枪弄棒的人终老于床,绝对是善终,是天赐的福分。
赵金氏并不悲痛,亲手入殓了弟弟,一滴眼泪也没掉。当铁钉砸进棺材盖时,她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赵前也跟着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地,大有解脱了的意味。女人听得清楚,心里明白,这同样的一呼一吸是什么含义。赵前最怕的人走了,但是害怕的感觉没走,他感觉到有双不瞑的眼睛在紧紧地盯住他。人生有许多后悔的事情,堂堂的赵财东后悔也不说,悔意变成了积极的态度和实际操办,所以金首志的丧事并不难看,请阴阳先生扎纸马送灯报庙一样不少,场面完全说得过去。场面归场面,为金首志哭灵的女人只有一个。乔小脚闻讯而来,还是一身蓝士林衣裳,依旧浆烫得有棱有角。乔小脚拍着棺材富大哥啊富大哥地叫着,哭得悲悲切切,顷刻间铁磊对乔小脚的态度有了改变,一切为时已晚。金首志葬在父母的墓地里了,背靠着那株无语的青松。儿子流浪了一生之后,最终与父母长久厮守了。
天底下,最想念金首志的还是女儿,铁媛天天夜里哭醒,人也病恹恹的,发烧咳嗽不止。没爹没妈的孩子太悲惨了,不由人不动隐恻之心,赵金氏整天陪着她,哄啊劝啊讲故事啊,拍着她哽咽入睡。铁媛的身体糟透了,三天两头去养生堂抓药。金氏愁得没缝,就对丈夫说:“这丫头,这身子。谁知道葫芦架上的花,将来结的是成葫芦还是瘪葫芦?”
赵前说:“别管成葫芦瘪葫芦,当自己闺女养吧。”金首志的去世,赵前对铁磊、铁媛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一则看他们可怜,二者他有推不掉的责任。赵家的确今不如昔了,烦心事仍层出不穷,男主人老是认为吃闲饭的人太多。一见到未出阁的赵金菊就心慌,又不知说什么好。
第三十四章(3)
金首志之死对赵家大院的影响很大,首当其冲的便属赵玫瑰。照料舅舅回来,赵玫瑰更觉得自己在娘家是多么的多余。娘家的饭不好下咽,赵玫瑰的地位低得连佣人都不如,几乎人人都可以支配她,她只有拼命地干活来换取尊严。对待赵玫瑰的去留,一开始金氏和赵前还是存在分歧的,金氏还是那句话:“赵前,你的心真狼①!”
借着铁媛来住的机会,赵前终于开口了,他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都为了一张嘴
。”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你赵玫瑰人总得自己打食吧?赵玫瑰对于这一天早有准备,事到临头她反而镇静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改嫁的念头,好在金锁银锁也都大了,细想想确实需要另立门户,再说霉暗不堪的赵家大院也没啥值得留恋的,与其窝窝囊囊地度日,还不如自己过,有干吃干有稀喝稀,起码自主自在。
爹说:“别记恨我就成,话丑理端哩,我也坐吃山空不起。”
妈再次和爹保持了一致,说:“饿不死的女人冻不死的葱儿!”
赵玫瑰领着两个儿子搬出了赵家大院,赵金氏借给她们五十元钱,算做安家费。原来的毕家烧锅破产了,房子都空着,就租了两间半房子,简单收拾收拾就住下了。住的地方是有了,可生计仍无着落。女人便上街做“缝穷的”,老虎窝乡下有些光棍,衣服袜子破了,没人给缝补,就上街来雇“缝穷的”女人补补。赵玫瑰的手艺还不错,她会把补丁恰倒好处地缝在衣肘或者膝盖处,针脚儿整整齐齐,看上去挺匀称。缝穷的活不算低贱,起码比鞋匠强,可是在老虎窝光棍汉不多,因此活源有限。赵玫瑰很快发现,来缝补的光棍们似乎别有企图。光棍都穷的可以,一件棉袄要穿好几年,衣服脱不下来,只好将头凑近了缝。她会感到陌生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到她脖子上了,粗重的鼻息更是恐怖。女人不想靠人,只好打退堂鼓了,不再上街缝穷。好在儿子们很顾家,王金锁在给徐家大车店赶车,弟弟银锁天天去捡破烂。
捡破烂也是一种行当。王银锁左手挽筐,右手拿一根小竹竿儿,前面做成了夹子,一路走一路看。如果看见别人丢弃的菜叶、废纸、破布、木条以及破鞋烂袜等物,就用竹夹夹起,把它们放进筐里去。捡破烂的时常走财运,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是“碰巧”捡到别人遗失的钱物。王银锁的第一笔横财是在火车站捡到的怀表,挂在家中的墙壁上,嘀嗒嘀嗒地走得挺欢实。火车站是个天堂,那里有煤还有吃的东西。火车站养活了为数众多的捡破烂的孩子,警察见了最多吼几句驱散他们,转过身来他们会再来。火车拖起狂风,不怀好意地掀起了褴褛的衣衫,露出他们衣下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捡破烂的孩子也分帮分派,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有一阵日子王银锁天天挨打,身上处处是伤,破烂的衣服常被血痂粘住了。赵玫瑰见了只是落泪,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是难。王银锁照旧挎着筐,沿着铁道巡视,捡车上掉下来的东西,捡的最多的东西要属煤块煤渣,有时候路基铁轨间还会洒落些许大豆粒苞米粒。儿子去车站捡煤,赵玫瑰蹲在街边卖煤。一筐煤卖价一角二分钱,苞米面四分八厘一斤,王银锁